第一章
薛青竹蒙著眼楮由人牽引著,也不知走了多久,依稀靶覺是進了三重門,再穿過了一道長長的走廊,庭院里似乎種著晚香玉,傳來一陣迷離馥郁的味道。
「姑娘當心,前面有一道門坎。」引路的婆子在她耳畔道。
她頷首,小心翼翼地抬腳邁了過去,眼前好似明亮了些,燭光透在眼罩上,本來的一片漆黑生出光亮來,蒙朦的。
「姑娘,到了。」引路的婆子替她將眼罩摘下來。
薛青竹揉了揉雙眸,好半晌,才適應屋內的光亮。不出她所料,這的確是一間大戶人家的華廈,光是那琉璃燈罩絢麗無比,映得滿室亮堂璀壤。
她雖是說過,不會上門替人算命,不過,對方卻抬來了一只沉重的木箱,一打開里面是滿滿的金元寶,讓她覺得,就算為此喪命也值了。所以,她這才上了這戶人家派來的馬車。
對方似乎十分神秘,不肯透露姓氏,還硬讓她蒙上眼罩,要把她帶往幽冥世界。
「啟稟太妃,薛姑娘帶到了。」屋內一名婢女躬身對著簾後道。
太妃?!薛青竹瞪大眼楮——哪里來的太妃,是她听錯了嗎?
簾後傳來一陣響動,步出一名絕麗的女子,若非她那眼角淡淡的皺紋出賣了年紀,說她正值芳齡,薛青竹都相信。
「見了淑太妃還不快快跪拜?」婢女對著薛青竹高喝道。
薛青竹一陣慌亂,也不知該行什麼禮,當下屈了膝,磕了兩個響頭。
「快起來吧,別嚇著了。」淑太妃笑道︰「這是在肅王府,又不是宮里,不必如此拘禮。」
肅王?薛青竹覺得有些耳熟,對了,肅王為當今聖上同父異母的弟弟,而淑太妃……好像便是肅王的母親吧?
所以,她此刻真到了王侯之家?怪不得此間這般富麗堂皇,給她的賞銀又如此豐厚……
薛青竹連忙道︰「民女不知是太妃娘娘召見,多有失禮,還請娘娘恕罪。」
「你便是京中有名的女神算?」淑太妃擺手要她別介意,對著她上下打量,「如此年輕的女女圭女圭,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太妃娘娘過獎,民女哪里敢稱什麼女神算,不過混口飯吃罷了……」她垂下頭,有點後悔走這一趟。
她那點小伎倆騙騙普通百姓尚可,若是騙到王侯將相頭上,會不會一個不留意就被砍了腦袋?
怪只怪她最近的生意太好,說來也奇了,自從開張那天遇到了那位貴公子,此後她的鋪子就旺得不得了,客似雲集,蜂擁不絕,她的名氣也漸漸傳開,成為了京城第一女神算。
說來她還真感謝那位公子,給了她好兆頭,只是從那以後就再沒見過他了……
她還特意到附近的酒樓打听過,希望能再見他一面,然而,就像夏日的酷熱消失在初秋的長風里,他也消失無蹤。
「本宮打听過了,」只听淑太妃又道︰「你是出自京郊薛家莊?」
薛青竹一驚,連忙道︰「太妃娘娘怎麼知道……」
「這薛家莊第一大戶薛員外家,本有位小姐,」淑太妃微微笑,道出薛有竹的過去,「因是妾室所生,八字與父相沖,自小被養在無極寺中,听說去年竟無端端離寺而去,不知下落。想不到,竟成為京中第一女神算了!」
「太妃聖明……」薛青竹愕然,「竟連民女的身世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會成為女神算,倒也不奇怪,」淑太妃道︰「听無極寺的住持說,你從小就有些通靈的本事,他們都叫你巫女來著。」
「民女哪有這般厲害……」薛青竹小心翼翼地回答,「坊間傳聞都太夸張了……」
「听說,你的母親原也是聞名京城的女神算,還會一些法術?」淑太妃挑眉。
薛青竹沒有回話,提到她的母親,她的神色不由得一斂,眼前彷佛竄起一道火光,灼傷了她的心尖,痛苦的回憶如泉涌般難以自抑。
不,她的母親與她一樣,皆是普通人,不會什麼法術,卻因為太懂人心,淪為嫉妒的牲品。
她恨薛家莊,恨父親,更恨父親的正室妻子,是他們聯起手來,將她的母親送進了火場……
「說來,你的母親最不該的事就是嫁與你父親為妾……」淑太妃頗感嘆地道︰「八年前,先帝自圍場狩獵歸來,路過薛家莊,卻被一黑熊所傷。京郊素無黑熊出沒,于是坊間便有傳言,說是有人施了巫術。薛氏正妻向來嫉妒你的母親,而你父親也任由其妻連同幾個族中兄弟,說你的母親為弒君元凶,將她活活燒死……」
薛青竹垂下頭,十指糾結,指甲深深掐陷掌心。
那時候,她也不過八九歲,眼睜睜看著母親死狀淒慘,而父親卻袖手旁觀,她哭著、叫著,嗓子都傷了,卻彷佛沒人听見她的聲音,沒人理睬她的痛楚。
母親的尸體用一副草席包了,扔到亂葬崗上去。每一年清明,她想給母親上墳,卻找不到燒紙錢的地方。尸骨早就與落葉糾纏在一起,一同腐爛了,化為泥濘。她總是能夢見這些事……總是能夢見……
她以為沒人知道她的秘密,今天卻被當面揭穿。沒有準備,無從招架,她只是僵立在原地。
「孩子,你受委屈了,」淑太妃嘆一口氣,竟上前輕握住她的手,「放心,本宮會替你作主的。」
「太妃娘娘……」薛青竹錯愕,弄不清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你若肯為本宮效力,本宮自當作主替你清查當年一案,為你母親洗冤。」淑太妃道︰「反正本宮不信你母親是弒君元凶,因為,根本就沒有理由。」
是啊,天下又有幾個人會相信,她母親會平白無故弒君,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些年來,又有何人肯替她作主。
「若太妃娘娘真能替家母洗刷冤情,臣女定當為娘娘盡忠,就算一死,也心甘情願!」薛青竹當即跪拜道。
她看到淑太妃眉尖舒展的笑意,似乎對她的回答十分滿意。
可她仍舊疑惑,自己有何用處,值得淑太妃親自會見,曉以利益……她有種預感,作為交換條件,淑太妃一定會讓她去做一件極為艱難的事,輕則傷身,重則喪命。
不過,為了她的母親,無論什麼事,她都會去做。
「司祭?」太皇太後蕭氏將手中的茶飲擱下,詫異地問︰「宮中素來只有司珍、司儀、司膳、司歷……何來司祭一職?」
「從前沒有,往後便有了。」淑太妃笑道︰「臣妾想著,宮里的確需要這樣一個人。」
「祭祀之事向來有太卜廟掌管,」太皇太後道︰「何必再設司祭?」
「祭祀之事,倒在其次。臣妾是希望有這樣一個人,既有通靈的本領,又會夜觀天象,平日里替後宮消災解憂,豈不是好事?」淑太妃答道。
「這是欽天監的差事。」太皇太後不以為然。
「欽天監都是一群老臣子,出入後宮不便,」淑太妃耐心解釋,「不似六司,皆為女子掌事。若司祭一職由一位女子擔任,隨傳隨到,豈不自在些?」
「听來倒是不錯,」太皇太後終于點頭,「可到哪里找這樣一個人呢?」
「臣妾倒有一個人選,她算起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還是京中名聞遐邇的女神算,」淑太妃笑盈盈地說著,「臣妾想著,將她召進宮來,定能稱職。」
「女神算?」太皇太後挑眉,「哀家倒是有興趣見見她,但不知她有如何神通?」
「她就候在殿外呢,」淑太妃道︰「臣妾斗膽將她帶進宮來,面見母後,至于是去是留,得看她自己的福氣了。」
「淑太妃真是準備周當,」太皇太後不動聲色地道︰「看來,為勸說哀家新設司祭一職,淑太妃你下了不少功夫啊。」
「臣妾一切皆為宮中著想,」淑太妃鎮定答道︰「新皇登基不久,皇後處理六宮之事尚顯生女敕,臣妾覺得,宮里多添些有用的人才,方能鞏固宮闈,替吾皇分憂。」
「但願如太妃所言吧。」太皇太後半信半疑地道。
此刻,薛青竹正候在殿外,望著懸掛在樹頂的太陽。她將長發高高束起,一身寬衣長帶,儼然是一個女道士,乍看之下,倒比實際年齡大了好幾歲。
她告訴自己要沉著,可是心底仍舊緊張,畢竟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世面。
她不太確定今天真能糊弄過關,一直擔憂,假如太皇太後看穿了她,要砍掉她的腦袋,她該怎麼逃……
她思忖中,便听宮中女官傳喚道——
「宣薛青竹晉見——」
她回過神來,匆匆跟著女官步入太皇太後的宮閣之內,在一眾肅然的目光中,跪在座下。
「民女給太皇太後請安!」薛青竹叩拜道。
「你就是那個女神算?」太皇太後上下打量著她,「看來年紀輕輕嘛,真有通靈的本事?」
「她母親當年也是有名的女神算呢,」淑太妃從旁補充道︰「想必她亦是繼承了母親的靈力。」
「哀家從不輕信傳言,除非親眼所見。」太皇太後道︰「太妃,哀家打算考考這位薛姑娘,你道如何?」
「若能化解母後心中疑慮,又有何妨?」淑太妃一邊笑著,一邊給薛青竹使了個淡淡的眼色,彷佛在提醒她要當心。
雖然不知道會是怎樣的考題,不過,這一道難關遲早是要過的,若過了,將來的日子也就順遂了。
「不過,該出什麼題目才好呢?」太皇太後凝眉深思,「讓哀家想想,好好想想……」
四下正一片靜寂,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女子的隱隱哭泣之聲。薛青竹正錯愕,只听宮人稟報道︰「皇後娘娘求見——」
太皇太後顯然對那哭聲再熟悉不過,當下嘆氣道︰「麗華那孩子又怎麼了?快傳她進來!」
未過片刻,便看見一個鳳釵華裳的女子,滿臉淚痕地快步而入。
「給皇祖母請安——」女子俯身大哭,一皇祖母,可要給孫媳作主啊!」
這位……便是當今皇後曹麗華了?听聞這曹皇後是將門虎女,昭皇翟無忌能坐穩天下全仗她父兄相助。
「麗華,這是怎麼了?」太皇太後連忙慰問,「你啊,都是做皇後的人了,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哭鬧?」
「孫媳自知失禮,可是……」曹麗華瞄了淑太妃一眼,「有人暗中搗鬼,傷及皇嗣,還請皇祖母替孫媳作主啊!」
四下諸人皆听得一頭霧水,太皇太後詫異道︰「什麼傷及皇嗣?皇後,你別急,先把話說清楚!」
「孫媳一直想為皇室開枝展葉,可惜久無喜訊,愧居後位。因此上個月特從南海求得一尊送子觀音像,小心翼翼送進宮來,誰知……」曹麗華再度淚如雨下,「早上打開錦匣一看,觀音像竟被打碎了!」
「什麼?!」聞听此言,四下皆驚,太皇太後立刻起身道︰「怎麼會碎了?如此貴重之物,竟無人看管嗎?」
「這觀音像請入宮後暫且放在天喜閣供奉香火,只等良辰吉時,臣妾再將其請出。這幾日,臣妾派了侍衛在天喜閣四周好生看護,無人敢靠近。」曹麗華道。
「那又如何會打碎?」太皇太後听得狐疑。
「听說,昨夜肅王湊巧路過天喜閣附近……」曹麗華說著,一邊看了看淑太妃。
「皇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淑太妃不由得慍怒,「難不成,你認為是肅王暗中使了什麼手腳,故意打碎了那觀音像?」
「孫媳不敢妄加揣測,只是天喜閣素來人跡罕至,怎麼肅王偏生要走到那里去?」曹麗華道。
「天喜閣不是有侍衛守護嗎?」淑太妃反唇再駁,「肅王如何進得去?」
「肅王武功不弱,輕功更是踏雪無痕。」曹麗華道︰「孫媳若長久不孕,最受益之人,將會是誰?」
「你……」淑太妃大怒,「你是說,肅王有覬覦皇位之心?」
「好了好了,別吵了,」太皇太後喝道︰「這里還有客人在呢,成何體統?」
「這是誰?」曹麗華這才注意到薛青竹的存在,斜眼看了看她。
「正好,听聞這位薛姑娘有通靈的本事,」太皇太後道︰「哀家方才正想考考她,如此,就請薛姑娘來算一算,這觀音像到底是如何碎的?」
如何碎的?就算是通天的神探,一時半會也查不出個端倪吧?薛青竹自認沒那麼大的本事,不過,依當下的境況,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民女這里有女媧娘娘的小像一枚——」薛青竹從衣領中拉出一條紅線,上面系著一尊小小的石像。
這隨身之物是小時候娘親親手雕給她的。別人信佛拜觀音,娘親的家鄉卻獨尊女媧,隨身帶一尊女媧小像據說能祈福避禍。她也不知靈不靈驗,只是把它當成懷念娘親的紀念,一直佩戴著。
今天,算是派上用處了。
「女媧娘娘最能洞察人間謊言,」薛青竹將小像呈到太皇太後面前,「民女想問當事者幾個問題,若有人說謊,此像自會顯靈!」
「真的?」太皇太後瞠目,「好,你有什麼就盡避問吧。」
一時有宮人上前,將那女媧小像奉入絲絨托盤之中,恭恭敬敬地捧著。
「請問皇後娘娘,觀音像送入宮後,可經過誰人之手嗎?」薛青竹一臉鎮定,上前問道。
「自送入天喜閣後,一直由侍衛看管,並無經過他人之手。」曹麗華答道。
「請娘娘仔細想想,真的再無別人了?」薛青竹復問道。
「早上本宮派貼身宮婢妙兒去將錦匣取來,不過,此事肯定與妙兒無關,因為她經手的時候都有侍衛在場,證明沒出過什麼岔子。」曹麗華道。
「民女能見一見這位妙兒姑娘嗎?」薛青竹提出要求。
「她就在殿外候著,」曹麗華點點頭,高聲吩咐,「來人,傳妙兒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