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寧靜之後,是一道黑影越梁而來,似抹魅影悄無聲息。空寂庭院里油然生出抹壓迫感,侍衛尚未察覺時那黑影已經站在那棵被尾霜劍刺中的樹旁。徒手拔出劍,屈腿上前雙手高舉過頭遞還給華禹淺。微暗柱籠里的燭火搖弋,將黑影的臉容瞧得虛晃,可侍衛看見那是一張略帶煞意的臉,眉宇間都是濃烈殺氣。
還有一條疤痕,橫跨過整個臉頰,自左眼瞼下爬過鼻梁停在右唇邊,為他本就可怕的氣息里愈多加幾分駭人。
可他脖子里卻掛著根佛珠,倒和他名字有些相近。
「不知閣主喚見,所謂何事?」渡惡垂首,等華禹淺接過劍便去觸模脖頸上的佛珠,一派慈悲狀。
華禹淺點頭︰「你去一趟沾陽
這話像是戳到渡惡心底最深處的驚恐,猛地瞪眼驚訝望過來。沾陽……這個地方,已經好久不曾涉足了。那里有他最痛苦的回憶,和最美好的年華,交錯纏綿在記憶里。華禹淺曾救過他一命,作為報答便稱,若是哪日華禹淺只要拔出尾霜劍,便會義不容辭幫助。
當年,華禹淺就是拿著這把劍將他自刀山火海里救下。渡惡不願再牽涉江湖,便不會入冷香閣門內,但救命之恩不會不報,便只要他傳喚,渡惡一定會到。
他像影衛,存在又不存在,像一縷風無從把握。
「你去沾陽調查華雲川的下落,若生便安全帶回,若死……也煩請將尸首完好無損領回來華禹淺說到一半屏息淺嘆。
渡惡領命︰「是!」
話落足尖點地猛地跳開,重新躍上梁脊,在夜幕里像只閃躲迅速的貓。
等院子里恢復安靜,侍衛終于憋不住啟唇︰「閣主,這個渡惡到底是個什麼人?」
「你可听說過洗桐宮有兩大護法影衛?」華禹淺目光不移,復又加上一句︰「這件事不要讓珠兒知曉
說完才拂袖離開。
侍衛杵在原地,洗桐宮兩大護法影衛,他是有所听聞的。
聾鴿、啞雀。
兩人皆身有殘缺,一女一男,在江湖上幫助洗桐宮宮主殘殺忠良。因身手速度,便沒人清楚模樣到底如何?
璽珠清早轉醒,入目擺設心里一點點希望火苗黯淡下去。本以為昨晚都是一場夢,阿爹沒有背叛,自己安全逃出來,等醒來躺在的是元府的閨房里。
可……真是場不能奢望的夢啊。
今日是長姐入土為安的日子,璽珠清早連膳食未用就跪在蒲團前做最後的道別。華禹淺早先來過,璽珠故意不要踫見他,才這時候進屋。
等打點完一切,璽珠心里空落落地胡亂在花園里走,許是思念長姐尚在世的情景,一步一念里竟然走到元碧容生前居住的院落里。
老遠就听到一陣淳韻古琴聲飄來,像是掩蓋著歷史的厚重感,這琴聲里浸透傷悲。這曲子她熟悉的很,是元碧容生前最愛彈奏的《畫煙波》。
可長姐彈的輕柔婉轉,似珠玉落盤,鶯啼空谷。而這人彈的卻是另一番情感。璽珠順著聲源走去,等靠近屋門,藕色重紗曳地,隱約能瞧見里頭有一人坐姿清雅,垂頭撫琴。
偶有過堂寒風拂過,撩起紗幔,露出的卻是華禹淺的面容。
璽珠霍地一跳,步子不自覺往後倒退。怎麼會是他,難道是緬懷長姐,所以琴聲里這樣悲傷?下一刻璽珠為自己這個想法泛起冷哼。怎麼會傷心,這個人會有心嗎!
到底,長姐也是他害死的!
肚子里一包火,璽珠轉身要走,听到琴聲驟頓,他的嗓音有些飄搖︰「你長姐最愛這首曲子
「……」璽珠杵在原地,背對著里屋有種崩然不動的感覺。
他淺笑︰「我遇見你長姐那年,霍亂饑荒差點毀了整個晏城。她是個不韻世事的深閨小姐,心底善良
他說這句話時,指尖挑撥琴弦勾出一個單音,嗡聲低沉。璽珠緩緩轉身,隔著一層紗幔瞧過去,分明看不清華禹淺的雙眼,卻還是能感覺那銳利的目光透過紗落在自己身上。
璽珠覺得不敢大喘息。
華禹淺很滿意她停下來的舉動,唇線下陷揚起抹弧度,慢慢回憶︰「四月前,我在晏城西郊遇上你長姐,那時她正被流寇乞丐圍困挾持……」
元碧容那時正拜佛回府,馬車突兀差點撞上一名渾身破爛的婦女,咿呀著嗓子喊︰「哎喲,撞死人了
馬夫有些不耐,揮動馬鞭喝道︰「你這臭叫花子少裝模做樣訛錢,滾一邊去
乞丐婦不走,反而越發哭泣起來︰「我這一身病灶餓了三天,快要受不住了,懇請好心給些銀兩
「再不滾,我就……」
馬夫揚鞭正要一手下去,卻被馬車內拂簾探出的元碧容喝止住。元碧容是真善良,攙扶著夫人起身,有給些碎銀安撫。可這缺銀斷藥的地方,銀子見不得光。
她好心幫助,這才瞧清楚不遠處原本還躺著一群乞丐,現下各個目露精光跑過來。她想一個個給錢,卻被搶劫一空,挨著搶錢根本顧不得這位「恩人」。
元碧容整個被推搡在地,差點被踩到身子。
流寇路遇,便提刀過來搶,乞丐不給並一刀刀砍下去,當即血肉模糊。元碧容嚇得差點虛月兌,幸得丫環在後攙扶才不致可笑地昏厥過去。
流寇是早已埋伏,提著沾血的刀在她眼前晃悠︰「元家富甲晏城,還請元大小姐給我送給千兩黃金來
「千兩黃金,如今世道哪里有這麼多!」元碧容有些咋舌。
「你老爹自然會有的,等我綁了你割了手指送去,包管這千兩黃金來的速度流寇咧嘴笑,疾步跑過來,丫環替璽珠擋了一刀。
瞧著面前滑落在地,大刀穿透丫環的身子,碧容嚇得臉色煞白。她受不得驚嚇,便要犯病,一犯病就痛苦不行,整個人就瑟瑟發抖。
流寇一群上來將元碧容圍攏,幾番調笑,就要抓了她的手提刀砍下去。她嚇地尖叫闔眼不敢去看,卻只听到一陣刀兵互踫擦出的銳利聲響。
手上的痛楚,卻始終沒有。
等再睜眼,瞧見的就是一襲紫袍眉目清冽的華禹淺,他坐在一匹棗紅泛金的馬匹上,居高臨下。那一劍如同回旋各個擦破流寇脖頸,收回他手中。
未等元碧容答謝,馬上的人似不願多余停頓,只是個過路人拔刀相助勒緊韁繩就繼續往前趕路。塵土飛揚里,這是她們第一次遇上。
爾後的幾天,晏城病亂蕭條。唯有一藥可救助城中百姓,西域靈石草。冷香閣幾番清空下來,資源短缺連同銀兩也所剩無幾。
元家是晏城富甲,華禹淺上門尋求幫助,便早就兩人第二次會面。彼時,元碧容正在府前施藥,雖是簡單藥草卻能暫時壓制病亂,免于滋長。華禹淺的出現,惹得元碧容又驚又喜。
華禹淺在談話里才曉得,她是元家嫡系長女。
元老爺相當愛財,不願多余施舍。唯有一要求︰「若閣主娶長女碧容為妻,老朽定當傾囊相助
這件事卻意外遭到元碧容的拒絕,原因無他,只是曉得自己身子病況,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活下去。她喜歡華禹淺,一眼入心。
可她,不願意拖累華禹淺。
「我生來患病,藥石無救,這樣的妻子誰都不敢要的元碧容苦笑,有些局促不安地瞧著華禹淺。良久的沉默,他卻啟唇︰「為什麼不敢?你很好
他說願意,雖然碧容曉得其中多少摻雜著對交易的妥協,可還是沒來由的一陣慌亂,高興之余便是愈發的沉重︰「你願意我高興的不得了,可我時日無多,有一身病灶恐要帶來晦氣折煞夫婿,這樣的我你還願意娶嗎?」
「我願意他啟唇,揚笑。
這是元璽珠頭一次瞧見他笑,像是頃刻有什麼灌入心扉,顫亂不行。
華禹淺娶了她,對她很好,卻其實多少沒有愛只有珍惜和尊敬。元碧容身子不好,華禹淺從未與她圓房,兩人相敬如賓。
她得到無上關懷,活地幸福。
璽珠覺得,若是無她,或許長姐還不至于這麼快撒手人寰。可想到這些,又覺得華禹淺實在忘恩負義,當即有些沖動地怒吼︰「長姐愛你,元家幫助你,可你為什麼要忘恩負義!」
華禹淺未言。
「就因為我?你就要……害長姐!」璽珠說這句話時帶有哽咽,自責佔了很大成分。若然不是她,便不會有這些事情出來。
阿姐不會死,雲川不會離開。
可華禹淺卻搖頭︰「不是為了你
璽珠有些驚訝地瞪眼,這話是什麼意思?華禹淺指尖撫著琴弦,眸光里有悲柔滑過,他說︰「碧容每次發病,痛苦不堪。末茴草有緩和痛楚的功效,減少痛苦。可是……」
可是,摻有毒素,會減短壽數。
他記得有次元碧容發病,痛得差點窒息,抓著他的手說︰「爺,死都比不了這痛苦
這話不假,璽珠見過幾次長姐發病。臉色蒼白,滿臉痛苦總要折騰好半天,死挨過去。每一次發病,都差不多要了她一次命。
等緩和過來,便大傷元氣,虛到近乎剩下軀殼。
「我……我不會信你的!」璽珠咬唇,有些磕絆地朝他喊一聲,再沒猶豫就往院外跑去。就算他說這件事是有原因,可那晚對他做的事,始終不是光明磊落的。
至今想起,璽珠都覺得渾身顫栗,腦子里紛亂如麻。就算死,都不會原諒華禹淺,總有一天自己會逃出去,再也不受他的束縛!
華禹淺並未去追,只是抬指去撥琴弦,卻在嗡聲之後猛地發出顫音崩斷。指尖一痛,他略微皺眉,心頭有些沉重。
琴弦斷,可不是好兆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