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所有的景物都融化在了朦朧的雨霧之中,屋檐下,幾只鳥兒正在梳理自己的微濕的羽毛,準備等雨停後,再飛向空。親親
江大帥望著窗外,大雨漸漸了,窗外空氣清新,花草樹木翠綠欲滴,草尖與樹葉間上滴下水珠,鳥兒們抖抖雙翼,嘰嘰喳喳地飛向了空。滴水觀音上的雨珠像一顆顆圓潤飽滿的大珍珠,在碧綠的葉子上滾來滾去,氣變得涼爽,時不時吹過一絲絲帶著自然味道的微風。空青得如玉,一切又歸于寧靜。
在一片雨後的寧靜中,江大帥忽然听到參謀部方向傳來一陣歡呼。
……
「我們投降!真的投降!」敵人們喊叫著。舉著手,從碉堡里成串地躬著腰走了出來,他們的長官走在最前面,手也舉得最高。
最後的戰斗,在敵人師指揮所的門口進行著。在兩個大碉堡里的敵人被消滅以後,第二旅火速地回過頭來,撲到敵人師指揮所正面最後的一道防御工事——兩米高的雙磚夾土的牆壁和齒爪猙獰的鐵絲前面,展開短促火力的攻擊。
現在只有這里有地下室,攻不進去了。
徐元東大聲地向陣地上喊叫著︰「活捉林德軒!」
……
在黑煙彌漫的地下室里,連串的炮彈,在頭頂轟然地炸響,那響聲,先象一座高山傾倒了似的,然後就象凶猛的地震,劇烈搖動,花板上的灰塵、蜘蛛,「唦唦」地飄跌下來,灑在桌子上、床鋪上、地上。
林德軒的參謀長象給什麼蟲子咬了一口,把一只蓄著長指甲的手,勾曲到後脖子里不住地搔弄著、桌上的茶杯、水瓶、報話機、電話機、墨水瓶等等東西,慌亂地翻滾跳蹦。
坐在桌邊手里拿著電話筒的參謀處長的灰嗶嘰軍服上,臉上,給墨汁瓶子狠狠地噴唾了一口,他在電話里听到的什麼。一下子給嚇听得光光,話筒從他的顫抖著的手里掉落到桌上。
身上蓋著一條毛毯子斜躺在床鋪上的林德軒,正在眯著昏糊無神的眼楮苦思著什麼,臉上的皺紋頓然消失,皮肉繃緊,臉形拉長,托在腮上的手象給什麼東西猛撞一下,跌落到床前的方凳子上,跌得很重,發著一陣疼痛;但也因此使他的身體得到支持,沒有摔跌到床下來。他那正在惶惑不安的心,感到麻木刺痛,他的呼吸也就跟著困難起來,好久,他才吐出了阻塞在胸口的一股渾氣。
林德軒竭力保持著鎮定的神態,坐到床邊上,一條腿蹺在床上,一條腿踏著床前的方凳子,斜著脖子望著他的參謀長。
參謀長象是犯了重大的罪過等候處罰似的,默默地站在驚魂未定的湘西護法軍第五軍司令長官的面前。
林德軒想句什麼,步槍和機關槍淒厲可怕的叫聲,從頭頂傳進來,他的嘴唇動了一動又趕快閉上了,他那黃稀稀的胡須,粘滿他的兩腮、下頦和鼻子下面,仿佛在他的嘴邊加上了一種壓力,使他的嘴唇張動開來感到很大的困難。
林德軒覺得自己的喉嚨完全嘎啞了,幾乎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可是,他還在喊叫、怒罵,喝令著參謀們和站在地下室門口的衛兵們︰「你們給我守住!守住!要死,我同你們一塊死!」
參謀長掏出槍,猶豫的,一臉悲壯的帶著衛兵走出地下室。
一會兒,一個衛兵退回到地下室里來,林德軒抽出要間的勃朗寧左輪槍,擊倒了那個衛兵。
衛兵哇哇地哭叫著,向他的面前爬滾過去,他又打了一槍,鉛頭槍彈落在衛兵的腦蓋上,衛兵的腦漿和血噴濺出來。他提起穿著大方頭黑皮鞋的腳,使力一踢,衛兵的尸體便裹著血和泥土,翻滾到牆邊去。
林德軒的手里抓著報話機上的話筒,雖然他已經喊不出聲音來,卻仍舊拚命喊叫。他呷了一口啤酒,希望啤酒能夠使他的喉嚨發出聲音。
「喂!喂!喂!……」
回應林德軒的是︰「嘟、嘟、嘟……」的空音。
林德軒沒有如意,重重地摔了話筒。
林德軒的指頭不住地抓著又痛又癢的喉頭,喉頭的皮肉給他抓得發紫,他還是抓著,扭著,好象要把它扭斷似的。
林德軒已經瘋了,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他的仇敵。他在煙霧騰騰的地下室里亂蹦亂跳,破藤椅子給他踩得稀爛,深陷在泥土里的四條椅腿,折斷了三條。牆壁上的地圖,本來就因為落掉了許多釘子大部分翻卷下來,現在給他猛地一把全部撕扯下來,揉成紙團,扔擲在地上。
「吼、吼、吼……」林德軒發出不名所以的聲音,洶洶地走到報話機旁邊,報話員早已藏躲到報話機背後的桌子底下,他渾身發抖,兩只喪魂失魄的眼楮,放射著恐懼的死光,望著狀如瘋魔的林德軒。
雙眼通紅的林德軒一把把他拖了出來。
「不要,總座。放過我……」他拚命地哀叫、哭泣,希望得到林德軒的憐憫。
「吼、吼、吼……」林德軒卻好象沒有看到听到似的,氣狠狠地用力一推,他的矮的身子便摔倒在死了的那個衛兵身上。
「呼、呼、呼……」林德軒喘著粗氣,畢竟意識到死亡逼近了自己的身邊。他也實在筋疲力竭,他的兩條腿再也支持不了他那肥胖的笨重的身體,終于倒在牆根一堆子彈箱子上。他的嘴巴呼呼地喘著粗氣,唇邊淌著一條一條連綿的氣味難聞的粘液,泛著白色的泡沫,就象剛打開的啤酒瓶子一樣。
一陣黑煙猛地竄進了地下室,手榴彈在地下室的門口轟然炸響,好象是工事牆壁遭了爆炸,一堆什麼東西,「轟通」一聲倒塌下來。
林德軒把身子朝他的勤務兵的背後移動一下,勤務兵連忙把歪斜要倒的地下室門口的沙袋堆好,伏在沙袋下面,把上了架的駁殼槍架在沙袋上,向地下室外面準備射擊。
林德軒惶懼得全身打抖。他的失神的眼在地下室里掃視了一下,那個被他擊斃的衛兵,翻仰著的破藤椅子,空罐頭盒子,撕下來的地圖,早已無聲無息的報話機,報話員的沒有血色的枯瘦的死人一樣的臉,……使他增長了對于死亡的恐怖情緒,他嘆了一聲長氣,低下頭去,他仿佛作了決定︰就把這個地下室作為葬身的墳墓吧!
林德軒全身癱軟,不是不想掙扎,而是真的掙扎不動了。
這時,彈煙又翻滾進來,子彈射進了地下室門口的沙包,沙包里噴出煙樣的沙灰。
在外面指揮戰斗的參謀長跟著彈煙滾跌進來,滿頭血水。
「總坐,我們不能再指望他們!我們跟他們不是一個娘生的!張溶川當初潛我們去湖北作戰,就是打算犧牲我們的性命,霸佔湘西的地盤,現在,他們巴不得我們死在這里,我們絕不能如他們的意,我們突圍吧!」滿臉血水的參謀長,顫抖著鴨子喉嚨,憤然地這樣。
「突圍嗎?」林德軒問。
「總座,到了這個關頭,下覺得吧!」
身體肥大笨重的林德軒從牆角爬起來,走到門口,心地伸出頸子在地堡上面瞥了一眼,回到屋子里對參謀長決然地︰「與其坐以待斃,作甕中之鱉,不如虎出囚籠!他們不能救我們,我們只好自己救自己!」
這時候,一直打不通的報話機響起一個聲音︰「是林德軒司令嗎?是林德軒司令嗎?」
林德軒抓過報話機的話筒,脖子里暴出一把青筋,淒惶地大聲叫著︰「我是林德軒,我是林德軒。請話。」
「總司令請你們再守十二個時……」
「什麼?什麼?再守十二時?」
林德軒歪著頭,望著參謀長。
參謀長看到林德軒這樣猶豫,顧不上上下規矩,搶上前去,拿過話筒來,聲音比林德軒低些,但卻更加氣憤地叫著︰「我是第五軍參謀長,告訴你,石門一分鐘也不能再守了!子彈已經打到第五軍司令部的面前。不能叫林司令做俘虜!……我們要突圍,叫鬼子軍艦來江上接應我們!…………」
「你什麼?絕不允許這時候放棄陣地,你們要是敢跑,我饒不了你們!你們必須把江山的主力拖在石門,只需要十二個時,我們就可以……」
參謀長一把報話機的線給扯了,報話機發次滋滋的電磁雜聲。
「要不,」林德軒的手激烈地抖動起來,浮腫的臉象一張黃紙,沒有一點血色。他緊皺一下眉梢,回頭向參謀長問道︰「我們再想辦法守十二時?」
「總座!」參謀長雙腳重重地蹬著磚地,拳頭擊著桌子,急得幾乎蹦出眼淚來,用哀號的聲音︰「你的一生,誤事就誤在‘遲疑不決‘四個字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我做俘虜,死在這里,就什麼都玩了。不能再中他們的毒計!趕快!趕快走!不要听他們的!我們不是他們親生親養的!他們是借刀殺人!總座,我們逃出去,總有東山再起的一!」
參謀長的眼淚止不住地掉落下來,參謀處長嗚聲哭泣,好幾個電話機、報話機一齊吵叫起來,地下室的外面,傳來急仲的人群奔跑的腳步聲。
「我們怎麼跑?」林德軒咬咬牙關。
「換衣!」
參謀長只了兩個字。
林德軒一下明白了。
……
在石門的槍聲慢慢停歇,已經取得的勝利鼓舞著戰士們,疲勞、饑渴、傷痛,在幾秒鐘以內完全拋卻了。
「敵人投降了——!」
「捉俘虜啊——!」
「繳槍喲——!」
就象在進行戰斗演習似的,戰士們漫山遍野地奔跑,奔向指定的堵擊敵人的陣地,嘴里高聲地喊叫著口號。
葉廷第一個沖進了湘西護法軍第五軍司令部地下室,向舉著雙手的報話員問道︰「你們司令呢?」
「……」報話員抖索著身子不出話來。
「你們司令到哪里去了?」葉廷又喊了一聲。
「總座……跑了!頭上,裹……裹了紗布,裝……裝傷兵……跑了!」報話員對戰士們顫抖著聲音。
葉廷急速地奔了出去,嘴里高聲大叫著︰「敵人司令化裝傷兵逃走啦!追!」
……
雨也停了,戰地也結束了。戰場上也停歇了槍聲,他就正如戰勝了驚濤駭浪,到達了長河的對岸一樣,徐元東一顆高懸著的激烈跳動的心,舒坦地放了下來。
徐元東把望遠鏡裝進皮盒子,從了望戰場景象的屋頂上下來,走回到指揮所的屋子里。
值班參謀拿著戰斗紀錄,滔滔不絕地向他念了一遍各個部隊來的捷報,最使他驚喜的,是參謀用異乎尋常的粗壯宏亮的嗓音報告的消息︰「我們捉到了五千多俘虜!」
「你多少?你再一遍!」徐元東懷疑這個數目字,緊問道。
參謀激動的︰「有五千多!哈!還要多,有六千!一、二、三、四、五、六,六千!還在統計、查點!六千,只會多,不會少!」
徐元東︰「跟我仔仔細細地查,看林德軒捉到沒有?」
……
江大帥跑到廣德醫院,他第一時間想把這個勝利的消息告訴顧徵鴻。
顧徵鴻剛剛醒來,听到戰事已經有了結局,他和他的部隊在這個巨大的戰役里,爬過了艱險的懸崖絕壁,取得了戰勝困難、戰勝敵人的成果。他的思緒一想到這里,繃緊的神經便松弛下來,全身感到困倦,接著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江大帥笑了笑,輕手輕腳的走出來。迎面差點撞上一個人。
「嚇,你來了呀?瑪利亞看到江大帥,把手里拿著的什麼東西趕忙放到衣袋里去,隨便地問了一句。
「是呀!來看看朋友。」江大帥笑道︰「你跑哪兒去了?你看你兩條腿上盡是泥。」
「要你管?你不是不肯介紹我進第八師嗎?我跟著常德學生組成的後援隊去戰場搶救傷員去了。」瑪利亞看看自己的腿腳上沾滿了沙土,便跺跺腳,完轉身就走。
「你還真大膽的!還真跑去戰場了。」因為瑪利亞的手不住地模著白色護士裝胸前的衣袋,引起了江大帥這雙火眼金楮的懷疑,他覺得她的衣袋里可能藏著什麼怕人知道的東西,便大聲問道︰「我不問這個,我問你袋子里藏的什麼東西?」
「我能有什麼東西?」瑪利亞搖動著身子,手探到衣袋里面,抓住里面的東西,笑得春花燦爛著︰「沒有什麼。就是一卷急救紗布。」
江大帥被她這個笑容迷的眼楮有點炫。
「嘿,你一定在戰場上發了洋財!給我看看!知道江大帥的規矩嗎?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不是會唱嗎?一切繳獲要歸公的!打埋伏可不行!」江大帥故意板著臉孔,仿佛是大人嚇唬孩子似的,用警告的口氣。
瑪利亞呆楞著,想把袋子里的東西拿出來,但又害怕拿出來。好象做子偷生怕別人發覺似的,耳根子立即發起熱來。
「那是第八師的軍人,我又不是第八師的軍!」瑪利亞靈動的眼楮一轉,想了一下,大聲地。「我是一個老百姓啊!」
「我又不要你的!」江大帥看唬不住她,就伸著手︰「給我瞧瞧。」
瑪利亞睜大美麗的眼楮︰「真的不要我的?」
江大帥好笑道︰「什麼好東西我沒有見過?不要你的!」
「吹牛皮!你就一個窮學生。」瑪利亞慢慢吞吞地從袋子里模出那個怕人知道、怕人拿去的東西。
這件東西包在瑪利亞的花格子手帕里。她心地打開手帕,一個油亮亮的黑皮套子現了出來。打開黑皮套子,一個巧的發著烏光的手槍,躺在她的白白的手心里,發著微微的顫抖。
「喝!這是袖珍手槍!」江大帥禁不住地驚叫起來。
江大帥這麼一聲驚叫,使瑪利亞越發覺得這個東西的寶貴,在江大帥伸過手去的時候,瑪利亞連忙縮回手去,跑開兩步,把手槍重新包到花格子手帕里面,放進衣袋,趕忙把衣袋上的鈕扣扣好。
「這是袖珍手槍?有袖珍字典、袖珍地圖,還有袖珍手槍?」瑪利亞笑嘻嘻地問道。她越發喜愛了,她覺得單是這個名字也就夠可愛了。
「這槍沒什麼用。」江大帥。這槍在戰場上沒什麼用,所以江大帥的部隊沒有這個裝備。如果這個時代有沙漠之鷹,江大帥絕不會給他的軍官裝備勃朗寧左輪。
「你就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瑪利亞嬌笑道,還顯擺似的的拍拍裝槍的口袋。
「當心,」江大帥看她那樣包著塞進口袋,擔心的︰「這槍在戰場沒用,但你也要心走火!,走火一樣能傷人。」
瑪利亞被江大帥一嚇臉色有點發白︰「你又作弄我。」
「再漂亮的東西,也是可以殺人的凶器。」江大帥沉著臉向她伸出手。
瑪利亞美麗的臉上全是掙扎,不過還是把槍拿了出來。
江大帥拿過手槍,退下子彈夾子,從夾子里拿出五顆綠底的花生米似的子彈,拉動兩下槍身,里外看了一番,看到上面的英文,和這支槍的編號,︰「這是美國版的勃朗寧袖珍手槍,m1906。在上海灘,很多達官貴人都隨時攜帶這樣一把袖珍手槍。听孫中山先生就隨身攜帶這樣一把袖珍手槍。」
「可以不要繳公嗎?」瑪利亞听這麼多,更加舍不得了,便問道。
「你呢?」江大帥笑笑,反問道︰「這是殺人的凶器。很危險。」
瑪利亞的臉又紅起來,陽光在她的嫣紅的臉上搖漾著,仿佛有意要把她的不安更明顯的暴露給江大帥看看似的。她羞怯地強笑著,垂著眉毛,目光卻在袖珍手槍上留戀。
「想要?」江大帥有點心軟的問。
「可以嗎?」瑪利亞驚喜地問道。
「你還真會打蛇隨棍上,」沈振新問道︰「你要槍做什麼?」
「好玩!」
「玩?好吧!子彈不能給你!」
瑪利亞充滿希望的笑臉,突然陰沉下來。
「不願意嗎?那就馬上繳上去!」
瑪利亞沉楞一下,還是把袖珍手槍裝進衣袋里,她完全成了個孩子,眨著眼皮咕嚕著︰「沒有子彈就沒有子彈吧!反正我就是拿著這玩意好玩。」
「別拿著到處顯擺,畢竟這是槍械,是違禁物品。」江大帥看著她那頑童似的眨眼撅嘴的神態,禁不住地笑了起來,囑咐道。「听到了嗎?」
「是!長官!」瑪利亞道︰「對了,你知道嗎?戰場上的東西真多呀!什麼東西都有!學生、民夫、老百姓哪一個不是身背手提大包大捆的?連六、七十歲的腳老太太都背了一大包袱回來!……你看!多少俘虜!多少槍!多少勝利品!滿地都是。我的腳在毛草地里一踢,就踢出了這個玩意!……」
在雨後明媚的陽光底下,瑪利亞的臉顯出被想象不到的勝利所沉醉的樣子,酣紅、明朗,現出各種各樣的得意的表情。眉毛忽然拉長,忽然縮短,兩只黑閃閃的眼珠上下左右不停地轉動,整個身子好象一棵樹受到微風的吹拂,顫巍巍地抖動著。她的這種儀態,使人一眼看去,就可以感覺到她的心房里,正在蕩漾著喜樂洋洋的縴細的波紋。
戰後能看到她這樣的笑容,真是溫馨。
這是給人希望的戰爭,應該是正義的戰爭吧?江大帥這樣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