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缺哪里知曉這位老祖為何一見面就動怒,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听見他將留雲喚作妖獸,心中十分惱怒,卻無力反抗,深深感到自己的弱小。
赤松老祖見地上蜷縮的少年面色倔強,大斥道,「魔根孽胎,你來此地作甚。也不知那個妖獸給清雲子使了什麼**法,他竟將佛心木送與你了。」
「我爹爹一生磊落,從不曾生出害人之心,雖是妖族,卻不是你說的這等小人,他與清雲子前輩乃真心相交,未做過什麼下作的事。」煉缺忍住疼痛一字一頓的說道。
「狡辯!你好好一個人認妖作父,也不是甚麼好東西。我這便結束了你,免得禍害他人。」正待下手,見文浩然急急趕來。
「師父!且住手!」原來文浩然為赤松老祖的親傳弟子,他伏在老祖耳朵低聲說了幾句,老祖便撤下了威壓,將佛心木扔在煉缺身上,冷冷說道,「這次且饒過你,若讓我發現你有甚麼陰謀詭計,便不給你留個全尸!」
煉缺十分氣惱,這個老祖好不講道理。這也讓他第一次看到了修為的差距,心中暗暗發誓,日後一定要好生修行,斷不能再次被人如此羞辱。
他卻不知,這赤松老祖與清雲子乃是一對莫逆之交。清雲子上次途徑歸墟,便是來看望他這位還在靈隱山受罰的朋友,順帶講了途中所遇之事。只是赤松子雖然犯戒受罰在此,卻是位視鏟除天下妖魔為己任之人,毫無情面可講。听聞清雲子將佛心木送給我煉缺,他只當清雲子中了**術,根本沒有听信。
也不知文浩然說了些甚麼,赤松子心中一頓,便放過了這少年。
文浩然見事情已了,也沒多作停留,只叫煉缺謹言慎行便離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赤松老祖除了橫眉冷對之外,也沒做過甚麼過分的事情。煉缺提心吊膽了一陣發現這位老祖當真不做計較了,便放下心結,安心做他的守門童子。
煉缺本以為來到此處,或許會有機會接近這位出竅期的老祖,順便討教一二。哪知這位老祖如此頑固先入為主,是非曲直都分不清,害他差點搭上小命,來之前的那些美好想法早就煙消雲散了,心道也難怪大家都覺得此人脾氣古怪。
他從小便听留雲教誨要懂得獨善其身,先能保住自己,才能兼善天下。留雲也曾說過人妖殊途,很多時候雙方不問青紅皂白便兵刃相見。他那時候只當是留雲太過小心,這次一見,果不其然。自己不久前才悟得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視萬物為一體,與人為善,不隨意心生殺念,上天便設下這道門檻來考校佐證自己了嗎?
想到這里,煉缺心道,我且不與老祖置喙,他如此計較出生,便是心中偏執,產生了執念,有所執,有所守,才會放不下,也難怪他修到出竅還動了凡心。我若是此刻為一點口舌之爭和他計較了,心中被仇恨所擾,存了心結,有朝一日結成心魔,豈不失了靈台清靜?那日之事,即便赤松老祖這里沒有發生,以後也會在別處發生,天下何其之大,總會有些這樣的人,我哪里能管得住他們怎麼想,只做好我自己便是,這不就是清靜無為守我本真的真理嗎。
他這樣想,心境平穩了許多,還多生出了一絲清明,于大道上又走近了一步。
這問心閣名聲太過駭人,平日基本沒有甚麼人出入,十分安靜。
煉缺日夜在殿前看守,不能離去。若是累了,便打坐閉目養神。
如此這般過了兩月。
一日,空中飛過一道白色流光,徐徐降落在殿前。一位金丹真人來此造訪,他說明來意,便徑直去了問心池。赤松老祖吩咐煉缺過去盯著,自己回屋打坐去了。
煉缺來到此處兩月,因為沒有來人,他一直沒有見過問心池的廬山真面目。此回得了機會,便跟了進來。
進得殿中,見到一個一丈見方的水池。水上煙霧迷漫,虛虛實實看不真切。池水色澤溫厚中正,如同溫泉,汩汩作響,散發著清淡適宜的藥香,看似溫和無害。
但見那位真人從容褪去衣衫,露出精壯的上身,信步走了下去。
熱泉初始十分平靜,也未見到什麼異樣的變化。待過了一個時辰,突然沸騰起來,如同熱油。煉缺往池中望去,就見那位真人面色不善,異常糾結,該是內心有個疑存沒有解開,受到了問心池的嚴厲考問,池水才會有了變化。
這池中之水一時更甚一時,由先前的沸騰變成掀起一尺多高的熱浪往那位真人周身撲去,十分駭人。
煉缺心中替那位真人著急,修行數載實為不易,敢于來到此處考問道心的本就是過人之輩。道法莊淼,試問又有幾個人能真正悟透。即便有些存疑,大道之路這樣漫長,總會有矯正的時候,此刻若是被池水考校太過嚴厲,折損在此豈不可惜了一身修為。
眼看池水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那位真人仍舊待在池中不肯出來。若是在如此嚴厲的考問之下頓悟了定會大有獲益,在結嬰之時對于天道的演算自然也多了一分勝算,若是沒有頓悟,除了守住靈台清明也別無二法。最後池水蒸騰起一丈高的水柱,一會兒巨熱無比,一會兒陰寒至極,如同酷刑。那位真人的臉因為痛苦都扭曲得變形了,哪里還守得住靈台清明,眼看著便要不行。
煉缺見情況危急,也管不得那許多,冒著危險走上前去大喝一聲,「真人,快些上來!」他離得太近,那些水柱掀起的水浪也落在他的身上,一會便將他澆透。
池中之人听到呵斥,清醒過來,忙運氣從池中跳出,好一身狼狽,暗道,險些壞了修為。他十分慚愧,覺得自己還是托大了些,這回受到問心池考問才知道心境仍舊不穩,看來結嬰之事還需等待,先穩定心境再說。
穿好衣衫,真人走到煉缺身邊,言辭懇切的道謝。抬眼卻見煉缺也是一身濕透,暗驚先才問心池之水潑濺到少年身上,竟然一點事兒沒有。他自己剛才如此失態,被那問心池水發問到節節敗退,無法堅守,險些失了道心。這位少年煉氣中期,竟完全不會招至問心池水的非難,此人若不是心中縴塵不染便是早已窺見了大道奧妙。
不管如何,此子將來必將月兌穎而出,光彩攝人,說道,「你且好生守住本真,切莫失了它,將來是你的造化。」說完便離去了。
誠然,煉缺此時赤子之心,俗念全無,心思玲瓏剔透,哪里會被問心池責難。
他坐在池邊,靜心體悟這句話,將才一切他悉數看在眼里,也有些了悟。
又過了兩月,山頂押解來一位女子。這女子被人褪去了法袍,只著白色中衣,怕是動了情念放下門規被送來此地受罰的吧。
押解執法之人說道,「赤松子接令,靈霄峰王婉如無視門規,犯下第一條戒律,念其元嬰修為實屬不易,來問心池受戒兩月,考校心性,掌門命你好生看守,不得徇私。」說完,將人推進池中便離去。
這位元嬰真君雙眸瑩瑩水光,滿是情傷,一進入水中便異象突起。那池中之水,化作一道尖刀,連番朝她身上刺去。此時若是能放下心中情思,穩住心境,暫能護自己周全。偏偏這位女子執念太重,不肯屈服,一直拼命抵抗。
那水便一會兒化作一條火龍,將她團團圈住,池中溫度暴脹。一會兒化作悶雷,直朝她面門上砸去。再一會兒又變作一條閃電,從她胸中穿透而過。各種變化,當真印證了朱志凌所說的七十二般折磨。
此回煉缺守在問心閣里親眼目睹這般慘狀與之前听旁人描述簡直就是兩件事兒。這等驚天動地的仗勢,怕是澧都地獄走一遭也未必有這麼痛苦。
可這位真君卻死不回還,不肯放下心中念想。輪番的折磨她也只是咬牙忍受著,連哼都不肯哼一聲。
煉缺被她懾服,不明白這到底是怎樣的痴戀才能讓這位女真君在這樣的境況之下仍不肯放棄心中之念。難道在她心中,大道還沒有情愛重要嗎?
如此過了一月,煉缺在旁看著都膽戰心驚了。那位女真君卻仍舊不願改悔。她比剛來時清減了不少,形容憔悴,體內真元被磨掉了七七八八。
問心池卻沒有絲毫頹減,鐵面無情,依然不停的考問她。一來二往,突然見她周身滲出血珠,將衣衫染紅。她真元不濟,用來護住身體的最後那一道真元也被池水攻破,這般下去,怕是仙身難保了。
煉缺站在岸上十分焦急,心道怎的這般不會變通。可是他也無法,既然被宗主押解到此處受戒,哪里能夠提前釋放。
一直端坐在水池不遠處的赤松老祖見狀開口了,他神色有些蒼涼,「王婉如,我念你修行四百年實為不易,你若是同意我替你斬斷情絲,也能免去折磨,保住修為。」
池中的女子听聞此話,直直朝赤松老祖看去,眼中滿是憤恨不甘,偏又耐不過這種折磨,百般忍耐之後終是流下兩行清淚,哀嚎了一聲,「動手吧……」
赤松老祖眼神暗了暗,抽出身側的一把黑色利劍,運動真氣往池中劈去。劍氣疾射到女子身上,只見她渾身巨顫,似乎比先前還要痛苦幾倍。
赤松老祖大吼道,「你莫要抵抗,順從了它,放下執念,將神識退守識海!」
那女子哀怨的低吟一聲,無限留戀的看了眼手腕上帶著的一串晶瑩珠鏈,將之摘下拋入池中,才閉了眼。接著便听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震蕩在問心閣內,讓人聞之落淚。霎時間,剛才還異常激烈的池水立時平靜下來,仿佛那一切並未發生過一樣。
煉缺看得目瞪口呆,這便斬斷了情根?那一聲慘叫在他心中久久不能揮散。如此駭人,這情念是萬萬不能動。他對自己耳提面命。回頭看見赤松老祖神色復雜的坐在那處一動不動,他不敢過去打攪,靜靜走出了殿外。
……
接下來的日子,再見沒有見過一人。
半年期滿之後,煉缺拜別了赤松老祖離開了靈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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