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慶樓離周家巷不太遠,顧沅等人回到下處時還未掌燈。趁著天亮光景,顧沅在小方桌邊攤開紙筆,自書箱里將那本借來的時文集子攤開,又一頁一頁抄錄起來。
「還抄?」和她同屋的李清自灶間提了熱水,在隔間里洗干淨換了身布衣出來,一面拿著干布擦頭發,一面看著她掰指頭數落,「從進京到現在,你抄了七八本時文集子,內閣里諸位老大人的評注也攢齊全了。我替你私底下算了,一本集子三百文,一個月八本,就是二兩四錢銀子,房費一兩半,吃喝麼,街口干面饅頭五文兩個,每日十五文,就是四百五十文,再饒上點小菜,每月半兩,最後還能剩四錢——都說京里珠米薪桂,你來京一趟,還能賺個路費回去,佩服佩服。」
她與顧沅自幼同窗,素來言談無忌,顧沅並不搭理,只顧奮筆疾書,待到天暗下來,才停下筆來揉眼楮松筋骨。
「阿沅,」李清在竹榻上已經睡了一小覺,听見水聲眼也不睜地沖著隔間道,「我那件裝幌子的衣裳還在盆里,你可小心著,別濺了水!」
顧沅答應一聲,不一會兒握著**的長發出來,將自己洗淨的藍布襦裙晾到了院子里,又提了幾根竹竿進來,在窗口支了個架子,把李清那件淺碧綢衣小心地搭在窗口。
「自打你穿了綢衫兒,便日夜怕偷兒。」她手腳忙碌,神色卻不以為然,「咱們是來趕考的,凡事只憑文章說話,何必這樣矯揉造作,自家也麻煩?」
「好人也要靠衣裝,」李清不服氣,反駁道,「若非這件綢衣,好些論文的地方咱們也進不去——你看京里這些個人,哪一個不是拿衣裳看人,拿鼻子說話?」
「今天咱們見的那兩位林家娘子就不是。」舊竹簾嘩啦一響,一個十六七歲的緋衣小娘子挑簾進來,一手擎著荷葉包,一手抓起菱角往兩人手里塞,「說是今天新下水摘的,要五十文呢,你們嘗嘗,怎麼樣兒?」
「味兒不壞,」李清剝了一個,一本正經地放在嘴里嚼了嚼,「就是比不上福慶樓的,那冰碗子,一兩銀子一碗,尋常客人都不得見,這大日頭,往樓上雅間一坐,叫上一碗,那滋味兒,嗨,沒得比!」
她斜著眼楮,臉上一副鄙夷刻薄相,把那位瘦房東的模樣學了個十足,話還沒說完,顧沅和許汐已經笑倒了。
「真正促狹!」許汐笑了半晌,揉著眼楮道,「當心那周鐵公雞听了,又要過來趕人,漲咱們的房租!」
天下才子會京師,每逢大比之年,京中便有人舉家遷到鄉下,把房舍空出來租給趕考秀才舉子,稱為「趕趁」。
顧沅幾人的運氣不好,自海州渡搭漕運糧船入京,偏趕上一樁大案,平白被連累,窩在糧船上近月時候,等進了京,趕考的才子十成到了九成九,把幾人擠得無處可投,幸得這一家人家偶然有事要回鄉一趟,顧沅好說歹說,才空出房子容她們住到八月二十放榜,只是房租也是一等一的貴,一間半隔出來的耳房,一個月便要四兩半十足官銀,生生比旁人高了三成不止,然而也無可奈何,寒門子弟出門在外,一瓦遮頭便足,哪里還能講究什麼呢?
顧沅笑了一會兒,剔了剔油燈,又提起筆來。許汐坐在李清對面,把菱角細細數出一半用荷葉包了放在顧沅枕邊︰「說真的,我也不怕他趕人。那林家兩位娘子看著不是尋常人,她們肯出個頭,咱們說不定就住得安穩了——只是雖然那位九娘子看著好說話,可到底萍水相逢,不好貿然張口。」
「你自是不好張口,」李清若有所指地一笑,「咱們阿沅開口,就不一樣了!」她見顧沅回過頭來,瞪了自己一眼,越發笑得饒有深意,「我可記得,林九娘子說顧小娘子的文章如錦繡珠璣一字千金,既然如此,顧小娘子就送幾本時文集子過去,不說千金,只換百兩銀子,就夠咱們把這間院子買下來,住到明年也不愁了!」
許汐嘻嘻哈哈地應和︰「只怕阿沅一去,銀子回來,人卻回不來了!」
李清更樂︰「這樣不是更好?咱們倆也不用考了,把銀子一分回鄉,我算算——家里桑田是五兩一畝,咱們買上十五畝,只管賣桑葉與那些織戶,得了錢也搭間蠶房,閑時再張幾張織機,家業便起來了咧!」
三個人都是梧州人,雖然不同府,卻也算得上是同鄉,一道自海州渡搭漕運糧船入京,一路上啃饅頭睡鋪板的交情,已經是無話不談。三人里顧沅最為年長,被她們撒嬌賣痴地依賴慣了,只得沒好氣地橫了兩人一眼,道︰「低聲些,被人听見不好。都說京里頭話頭靈,那兩位娘子氣度不是凡人,倘若沖撞了貴人便要禍事臨頭了。」
「就是看那兩位不是凡人,我們才勸你上心。」李清收了笑容正色道,「阿沅,你才學好,人品好,容止也好,可就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性子,誤了多少事!當年若是你奉承教諭些,舉了神童試,說不定早就進了鸞儀司做了天子侍讀一步登天,何至于還和我們一處打混?如今好容易踫上一位半位貴人,可不能輕易錯過了!」
「功名富貴自有天意,」顧沅搖了搖頭,「寧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
她語聲雖平和,兩人卻都听出拒絕之意,對視一眼,便也不再提。听見牆外二更梆子響起來,許汐收拾了菱角回房,李清在榻上只輾轉了一小會兒,便恍惚入夢鄉,臨睡前還不忘嘟嘟囔囔地提醒顧沅︰「就是直中取,你也別太費神了,那油燈氣味沖鼻子,也容易燻壞眼楮。」
顧沅應了一聲,回頭見李清已經睡得熟了,好笑地放下筆起身替李清掖了掖被角,自己再坐回去提筆抄書,字跡依舊是圓熟整齊,手底下卻是一筆勝似一筆的慢了下來。
要是應了六年前的神童試——不說有沒有進鸞儀司的福分,只要混個同舉人的功名,便能免了一家子的稅賦,還能去女學堂做先生為家里分憂,阿父便不會那麼早就辛勞而死,阿母也不會這樣艱難,就連小弟顧洋也可早些啟蒙——每次夜靜更深想到此處,顧沅的心口就隱隱作疼。
只是可惜世人竟都不知當初那教諭抬舉自己,不是因為自己的文章,卻是因為自己這張臉——顧沅咬了咬唇,無聲自嘲一笑,她還記得听到那些話時的震驚屈辱,十五歲的顧沅從不知道女子得了權勢也可對女子那般仗勢欺人,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房間,從此再不肯接近學宮一步,連那教諭離任也是如此,直到阿父逝世,她撐起家門。
有了這一番經歷,她對旁人的眼色更為敏感,那位林九娘看著爽朗大方,可那贊賞只掛在嘴角,語氣雖然親熱,細細一想,卻又透著浮皮潦草的敷衍。顧沅看得出來,林九娘雖然一派長姐的主人氣度,可那心神卻全放到了她那位十一妹身上,倒仿佛十一娘才能做主似地,就連那幾位隨從伴當,也是明面上應和林九娘,實則卻以十一娘為主,而那位林十一娘——
這個名字自心底浮起,顧沅手中的筆就是一頓︰那個少女把自己的心思隱藏地很好,但顧沅每每自案間抬頭,卻總能對上那雙無聲注視自己的眼楮。
從沒人用那樣的眼神看過顧沅,長長的睫毛微垂,把主人的心思半遮半掩,既仿佛淡然坦蕩又仿佛探究審視,當顧沅忍不住仔細回視時,卻發現那雙烏黑清澈的眼楮里專注地仿佛只有自己的倒影——明明那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可一對上那雙眼楮,顧沅心里那原本要一氣呵成的文章就如此刻的筆跡一般,亂了。
再怎麼樣,總歸不過是萍水相逢論文的緣分,顧沅發呆了一陣,看著自己寫廢了的那張紙啞然失笑。她伸手把那張紙撕去放在一邊,提筆舌忝了舌忝墨,又一氣寫了大半個時辰,直到三更將近,才倦極停手,上了竹榻。
倦意敵得過聖手的安神湯,顧沅一夜無夢睡到天亮,起身時李清已經穿戴整齊,立在桌上那面舊銅鏡前左看右看,見顧沅起身,一面梳發一面道︰「鍋里留了熱水與你,還不快快梳洗了,隨本娘子到街上去尋貴人?」
顧沅應了一聲,方將衣襟帶子結好,卻听門口一陣大亂,許汐在門口爭論了幾句,仿佛怒極了似地,聲音驀地高了起來︰「今日午時前便搬出去?!就是你肯不要房錢,倉促之間卻要我們去哪里存身?天下哪里有這樣欺人的店家,真正豈有此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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