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貴人事忙,這句話用來形容皇帝是絲毫不錯。旁的不說,頭一樣兒就是沒有歇早覺的福分。自記事起,皇帝每日都是五更晨起,梳洗了見長輩請安,只是即位前是去清和殿見先帝,登了基卻是去仁壽宮見太後。
先帝壽元長,子孫運卻不算好,立了兩位太子,卻都走在了先帝前頭,又都無出,皇帝以嗣皇孫的身份承繼大統,哀太子悼太子都遵先帝遺詔追封了帝號,實際上是兼祧兩房。悼太子妃早年過世,哀太子妃張氏在宮中頤養,皇帝恭敬,每日晨昏定省,太後慈和,也噓寒問暖地關切,但兩人一個穩重一個寡言,彼此之間總是如臨大賓似地隔著一層,並沒有尋常母女間的親近。
這一日照例是太後將皇帝一應起居問了個遍之後便冷了場,她又想了想,便問道︰「听說御膳房的徐朝惹禍了?」
「算不上惹禍,」皇帝搖頭,「是兒自己鬧了笑話,出宮轉了一圈,才知道自己連蘿卜滋味都不知道。」
「這是怎麼個說法?」太後皺了皺眉,崔成秀忙上前繪聲繪色描繪了一通,因徐朝是太後宮里出身,皇帝又已經發了話不追究,他便有意把話往許汐等人身上引,「說起來御膳房里的人也是一片好心,就是做事情不周全。倒是外頭那些個嚼舌頭的人可惡,小爺天性惜福,每膳不過五味,別說當朝大臣,就是京里尋常富戶也沒這麼儉省的呀!偶爾進一味海鮮炖蘿卜,那又算得了什麼呢?那些個書生娘子窮酸,听到幾句閑話就大驚小怪,別說那些有見識的大人,就是我們這些個奴婢,听了那些話,也替小爺委屈呀!」
太後松了一口氣,向著皇帝道︰「雖說外邊人口舌多,可終歸是徐朝做得不周全惹人說嘴,且就是撤了膳牌,難道菜色就沒別的法子知會主子一聲?分明是有意含糊敷衍。皇帝仁善不追究,可該罰還得罰。」說著向著身邊宮女道,「玉翠,待會讓許嬤嬤知會慎刑司,御膳房的人行事不謹,上下罰半年的俸,徐朝和副管事徐祿擅自更動御膳菜色,著打二十板子,品級各降一級,且留著差使,倘若再辦不好,便一體開革。」
太後性情溫和,如此嚴厲的懲罰極少見,顯然是真的動怒,崔成秀一面磕頭,一面心底暗自稱快,說到底太後和皇帝終究是母女,疏不間親,徐朝那小子,在皇帝面前扯著太後的大旗做虎皮,可不是不要命麼!
皇帝起身謝罪︰「當初撤膳牌是兒一時之氣,也不曾顧慮周全。如今想來,此事其實便是因此而起,兒惹出來的事,要母後來處置善後,實在慚愧。」
太後嘆了口氣扶住皇帝︰「皇帝每日除了理政,就是日講,全天下那麼多大事都忙不完,也只有這些後宮瑣事上,我能幫一把手。如今我處置徐朝,也不單只因為他一個。這些年宮里正經主子少,我冷眼瞧著有些個閑散慣了的不學好,起了些歪門邪道的心思。起先是給哀皇帝攢冥福,不願動手,如今這些人越發放縱了,不能不管。今年里還得發落一批人,正正宮里風氣規矩,明年皇帝及笄大婚,宮里新人執掌起來也好上手。」
這些話入情入理體貼之極,皇帝微微有些動容,低頭想了想︰「母後提起哀皇帝,兒倒是想起一件事。先前日講時徐翰林與兒說起過,先帝常微服去報國寺參禪,哀皇帝隨侍,耳濡目染之下,也一樣精通佛理,還為報國寺賜過經書,兒前幾日出宮,也曾去瞻仰祭拜,也在佛前捐了銀子為哀皇帝做七七道場。六月十六是哀皇帝冥壽,兒想奉母後一同去微服進香,一來省得那些個御史聒噪,二來也清清靜靜無人攪擾,就是有些不夠恭敬,不知母後意下如何?」
「皇帝想事情比我還周全,我還有什麼說的?」太後臉上浮現一個舒心的笑靨,「當年我也隨哀皇帝去過報國寺,也是一樣只帶了幾個人,安安靜靜地去了,安安靜靜地回來。佛祖本來就是論心不論跡,皇帝有這份孝心,哀皇帝在地下也高興,大張旗鼓地去,那是給旁人看熱鬧做說嘴的談資的,咱們至親骨肉,不鬧那樣的虛文。」
「是。」因辰正便要文華殿日講,皇帝不便久待,听太後又說了些當年去報國寺的舊事,就告退辭了出來。
「小爺這份孝心,真是沒的說!太後老娘娘也真是明達!」崔成秀因見老對頭倒了霉,一路上隨在步輦邊上,猶自興奮地喋喋不休,「前些日子我听說刑部吳大人家里鬧家務,吳太夫人說吳大人高升是佛祖保佑,要發願替佛祖重塑金身,吳大人說子不語亂力亂神,母子倆僵持不下,吳大人當院跪了一夜,膝蓋都腫了!吳大人為人方正,才干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可惜就是讀書認死理不知道變通,要是跟小爺學一學,何至于——」
「日後別胡亂評點讀書人,」皇帝淡淡看他一眼,「惹惱了閣臣,朕也不會護著你。」
「這件事全京里人都知道,奴婢怎麼敢胡說?」皇帝平日里並不忌諱听這些京中閑話,崔成秀把自己說過的話從頭到尾捋了一遍,忽然福至心靈,「其實想想,讀書人也有好的,比如顧小娘子,那日許小娘子污蔑小爺什麼一膳千金,她還替小爺說話來著——這不就是讀書明理的好處麼?」
皇帝微蹙的眉舒展開來,也並不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下了步輦,吩咐道︰「這些話,尋機會也說給母後听。日後回事說話要公平,莫掩了旁人的好處。」
崔成秀愣在當場,眼看著講官領著侍講太監迎出來,將皇帝迎進了文華殿,半晌方把嘴合上。且不說太後是否留心記住了顧沅幾人,三個人里頭皇帝單單訓示自己于顧沅身上要「公平」,這本身就是偏心了!
皇帝並不知道他的月復誹,此刻正端端正正地听翰林徐章講書。宮里講書與民間不同,因並不需要應試,于四書上花的時間並不大,反而對歷代史書和律例等更為看重。
這一日講的是前朝廢帝加賦,導致民不聊生的典故。徐章講完了,照例是學生提問,這種時候說話歷來不忌諱,幾個侍讀七嘴八舌提了許多,徐章一一耐心解答,最後含笑問皇帝︰「陛下可有什麼不解的地方?」
皇帝想了想︰「朕只是奇怪各處民風不同。海州加賦三成,便有小民揭竿而起;梧州加賦到五成,怎沒見有什麼有志氣的人出來?」
這句話問得細,也問到了關鍵地方。徐章十分欣慰︰「各處民風確然不同,海州臨海,又多海寇,民風強硬;梧州文風極盛,舉子秀才甚多,加賦時小民多投身士紳,不過便宜了高門大戶,雖然加賦五成,納稅田畝也減了七八成,賦稅總數竟比加賦時還低了。如今我朝雖然賦稅一視同仁,梧州文風依舊未減,每次神童試時都獨佔鰲頭。陛邊的侍讀李瑞娘,也一樣是梧州人。」
「你是梧州人?」皇帝轉過臉問李瑞娘,「梧州什麼地方?」
李瑞娘不敢怠慢,起身稟道︰「臣是梧州松江府平江縣人。」
「松江府平江縣,」皇帝微微蹙起眉,「你們那里既然文風極盛,你讀書時,可也有與你旗鼓相當的?」
皇帝平日在朝政和功課上用心,極少與人閑話,李瑞娘幾乎緊張得聲音發抖,定了定神道︰「不敢欺瞞陛下,當年臣每年學宮考試,都輸給一個人,從未得過第一。」
「文章可以壓過瑞娘?」連徐翰林也來了興致,「我記得上一科神童試平江縣只你一人應試,難不成民間還有逸才?」
「那人文章人品都勝過臣一籌,只是命數不濟。」李瑞娘有些黯然,「也不知怎麼的,神童試前大病了一場,錯過了試期,後面學業也荒疏了。去年臣家里人來信,還提起那人,說是如今也還只是個秀才,倒是當真可惜可嘆。」
徐章最顧惜士子,心有戚戚地嘆了一聲,道︰「什麼名字?我去寫信叮囑梧州學政留心些,倘若當真是有才,只是身體不濟,讓她補個舉賢科,去梧州學院里教書,也是好的。」
「那人姓顧,名沅。」李瑞娘自案頭抽了張空白紙箋,提筆寫了「顧沅」二個字,又呈給皇帝和徐章看。
「顧沅。」皇帝把這個名字喃喃念了兩遍,唇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瑞娘舉賢不避,果然存心仁厚,有大臣體。既然文章人品都勝過你,想必是位少見的英才,徐師傅和鄭先生一起主持鸞儀科,也留意些,倘若那人病好了來應考,就照拂一二吧!」
徐章欣然允諾,李瑞娘得了皇帝一句贊許,也是欣喜異常,唯有崔成秀領著小太監捧著茶盤進來,把皇帝的話一字不漏听在耳里,心里頭暗自嘆息,心道小爺這心吶,簡直真是偏到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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