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逢春傳了旨,滿心等著徐三娘和顧沅兩個感恩戴德的頌聖,好回去討皇帝的歡喜,就是宮女們笨嘴拙舌不會說話,自己轉給皇帝听的時候也可以稍微修改修改嘛!他正打著月復稿,不想謝恩的謝倒了一個,眼見顧沅面無人色地橫在自己腳下,他想起听過的猝死的例子,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又不敢高聲,躬著腰壓著公鴨嗓向著徐三娘道︰「這是,這是有氣兒還是沒氣兒?」
徐三娘顧不得泥水,將顧沅攬在懷里,見她牙關緊咬,觸手額上滾燙,才松了口氣︰「魏總管放心,她還挺得住。」有聖旨在前,又到了這地步,就講不得什麼禮數規矩了,徐三娘探身取回那件油綢雨衣裹在顧沅身上,一手攬著她,一手將那把油紙傘打起,向著魏逢春道︰「煩勞魏總管替我回稟小爺︰奴婢是尚儀局掌事徐三娘,她是才召進來的復選宮女,還沒正式當差。今兒去宮正司辦事,回來沖了駕,謝小爺不罪之恩!」
「不妨事,不妨事。」有道是送佛送到西,魏逢春眼楮一轉,見龍輿還停在夾道里未曾舉步,索性當著皇帝的面把人情做足,招手將歸極門當值的小太監叫了一個過來︰「去叫兩個人,把值房里頭的春凳子抬出來,送這兩位——」他一指徐三娘,「送這位姑姑和這位小大姐回去!都是爹生娘養,可憐見的入了宮,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嘛!」
那小太監果然十分利落,應了一聲,回身幾步躥進門,轉眼便又領了兩個小太監出來,果然抬著張兩尺寬七尺長的紅漆雕花春凳,徐三娘將顧沅扶到春凳上,替顧沅蓋好油衣,向魏逢春道了謝,打著傘引著小太監走了。
魏逢春看著幾人進了廣福門,也自長出了一口氣,轉身回龍輿復旨。他心里篤定,以皇帝的脾氣,對這種事只有夸沒有罵的,果然皇帝並不怪他耽誤了功夫,听他講了詳細情形,只微微蹙眉︰「回頭傳旨宮里,就說朕的意思,以後大雨大雪天氣,許這樣衣衫單薄無雨具遮蔽的宮人們逢駕回避,不必跪等。這樣大的雨,跪的時候久了,做下病來不值當,也有違天和。」
「小爺這心性吶,真是沒話說!」魏逢春沒口子地逢迎皇帝,「佛經里頭都說是前世積德無量,才能得一世轉輪王,不正是合了小爺這心性麼!」
皇帝微微一笑,只是這笑只含在唇角,籠在眉宇里的陰霾依舊絲毫未散,魏逢春見她意興闌珊,也見好就收,傳旨起駕。
他閉了口,皇帝坐在龍輿里,卻還在回想方才情形,剛剛她將那一切都遠遠盡收眼底,只覺得倒下的宮女身影胖瘦長短越看越熟,最後竟覺得有幾分像顧沅,幾乎舍不得轉開眼楮,險些就起了把人召來見一見的心思。
當真是分別得久了,皇帝一面忍不住地反復回想,一面心底泛上幾分自嘲悲哀來,就連踫見不相干的人,竟然也能看走了眼,再過段日子,是不是會連顧沅的面貌,也都模稜兩可地糊涂了?而顧沅呢?她被迫離京的時候,是不是還在怨恨自己這個來歷不明拖累了她的林十一?或是干脆歇了念頭,一心想著還鄉完婚,早把自己拋之腦後?
這些念頭疑問時不時就會自皇帝心底浮出來,糾纏在皇帝心頭久久揮之不去,她雖然極力一如平常,但時間長了,有心人總能察覺一二,這一日太後便又招了崔成秀魏逢春兩個問話,一如既往地開門見山︰「皇帝最近心里頭有事。雖然她孝順,在我面前不肯失禮,可真高興還是假歡喜哀家總還分得出來。听說如今朝里除了鄭廷機的案子,也沒什麼特別的大事,可是宮里頭有什麼事兒,或是什麼人惹得皇帝不高興了?」
御前總管每日隨在皇帝身邊,便是踫見了什麼惹了皇帝不高興的事兒,也該立刻處置了或是向上稟報,不然便是失職。崔成秀和魏逢春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否認︰「奴婢們眼拙,實在看不出來呀!」
眼見兩人推諉搪塞,太後沉了臉,旁邊許嬤嬤倒是對底下太監們的把戲更熟絡些,請了旨意替太後問話︰「近來宮里頭,有什麼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這總說得出來了吧!」
魏逢春大喜,一邊兒叩頭一邊兒拿眼楮 崔成秀︰「奴婢這邊兒都是按老規矩辦事,沒什麼特別的,不過,」他故作猶豫,「崔總管近來出宮次數挺多,踫見過什麼新鮮玩意兒也不一定。」
身邊同盟不到一刻便倒了戈向自己捅刀子,崔成秀恨得牙癢癢,也毫不猶豫地告魏逢春的狀︰「這回殿試小爺親臨,一直掛念著,叫奴婢不當值的時候出宮,听听外頭落第的及第的士子都有什麼說法。咱們小爺相貌龍章鳳姿,任誰也說不出毛病來,倒是頌贊的多。奴婢估計著,這事兒小爺不見得往心里去,倒是前兒奴婢听說內務府挑了兩個司寢女史,正在魏副總管手里頭調/教規矩。老娘娘明鑒,咱們小爺兒打小兒不愛人近身,眼看著萬壽節越來越近,該不會是心里頭起了別扭吧?」
這句話一石激起千層浪,太後看向魏逢春,臉色更嚴厲了些︰「這件事是你做的主?哀家怎麼還不知道?」
「回老娘娘的話,」魏逢春恨不得狠狠咬崔成秀一口,心里頭惡狠狠地賭咒發誓,面上苦哈哈地回話,「奴婢哪里有膽子敢做這樣的主?這件事是端王殿下和裕王殿下起的頭,裕王殿下到小爺面前請旨,小爺把這差使派給了奴婢。人是內務府管事送來的,奴婢只負責教些御前規矩,如今連人也只見了一個,另一個說是要過幾日才能到——全都是上頭安排,奴婢只是領差辦事,可萬萬沒有瞞著老娘娘的意思呀!」
「皇帝也答應了?她不是還沒起成親的心思?」太後更是驚訝,又仔細想了想,「裕王那個口無遮攔的,去皇帝那里說了什麼?」
「老娘娘明察,」魏逢春忙不迭地把當日情景鸚鵡學舌地重復了一遍,「小爺當日和裕王殿下說話時,倒沒看出什麼不妥來。後頭奴婢回小爺的話,小爺還說要奴婢好好教教規矩呢。」
同樣是人倫大事,男女教法卻截然不同。男帝身邊幾個女史侍寢都無妨,輪到女帝頭上,便有許多非議。成宗為明宗挑選少君,是怕皇夫獨自坐大的不得己舉措,明宗為仁宗挑選女史,實則是送幾個鸞儀局侍衛到仁宗身邊的借口,到仁宗末年正式定下了納侍君的儀注,女帝司寢的制度幾乎名存實亡,先帝當初以太孫的身份辦及笄禮,便也不過是和其他宗女一樣,由幾個老成嬤嬤以司寢的名義暗地里講解一番了。
如今皇帝選了女史司寢,要麼是當真偏好女子,要麼是對這些兒女情長仍然不感興趣,太後覺得模到了皇帝的心思,向著許嬤嬤一嘆︰「那些個朝臣御史也把攬得太寬了,再怎麼說,皇帝也是女兒家,這種事怎麼好公開來說?端王和裕王也是,這種事皇帝不好去駁,他們是宗室長輩,怎麼也隨著朝臣們胡鬧?」她說著又看向魏逢春,冷冷道,「你去內務府傳我的話,就說是哀家的意思︰哀家听說過叔父給佷女挑佷女婿的,沒听說過叔父給佷女挑通房的,就是朝廷禮法上也沒這個規矩。皇帝臉皮薄,這些話說不出口,哀家替她做這個主。倘若大臣們還不依不饒,就說是皇帝奉了哀家的旨意,要他們到哀家面前來說話!天子無私事,哼,臣子們的本分是輔政,立後納夫算是政事,哀家無話可說,這些個兒女間小事,就不勞他們費心了!」
「老娘娘明鑒!」眼看著自己往上爬的如意算盤泡了湯,魏逢春急中生智,硬著頭皮道,「奴婢那一日听裕王殿下私底下說話,倒是不像是听朝臣的話,反而是替小爺著想的意思。裕王殿下道,前些日子為了立後儀注的事兒,閣臣們和小爺鬧得不痛快,那些奏章言論他也听了,都是些妄言揣測,沒什麼真憑實據。這人倫大事,雖說世上多一半都是陰陽配合,可他在宮外,也听說過有爺們兒就只好兔爺兒相公,踫上娘子就做不成事的,這也是娘胎里帶出來的天性,任是怎麼打罵責罰開方子,就是關到女人堆里,也改不了。」
「女人也是一樣,也有偏愛小娘子,不愛爺們兒的。年少小娘子們多一半都喜歡扎堆,也有開玩笑親近得過分的,可有的能動情,有的起不了心思。當年遂王殿下為了個女史和老遂王梗脖子,後來老裕王給的主意,索性就狠了心讓遂王殿下和那女史一塊兒,試試真假,結果兩人果然沒成事,後頭各自分開,遂王殿下也順順溜溜納了王夫。如今小爺這樣兒,何妨就照方子抓藥試試看?要是不成事,那爭執也就沒了影兒,要是成事,這是天生的脾性,朝臣們也沒話可講不是?」
他洋洋灑灑,這麼直不隆登的一大篇,說得殿里年紀小的女官紅了臉,太後也覺得臉上有點發熱。她才成婚一年便守了寡,之後清心寡欲地安分呆在宮里,論起這些花花腸子的見識,實在比不上花天酒地的裕王,把這些話在心里反復過了幾遍,她遲疑著看向許嬤嬤︰「阿許,這奴婢的話我聞所未聞,你在宮外年頭多,這種事,可有這樣的道理?」
「雖然這奴婢說得糙,道理上倒也沒大錯處。」許嬤嬤嘆息著點頭,「依奴婢的小見識,老娘娘不妨就依了這一回。左右也誤不了什麼,小爺不中意,這幾個女史就和司設沒什麼兩樣,小爺要是中意,畢竟是宮里頭□出來的人,身家清白知根知底,規矩上也不用擔心,惹不出什麼ど蛾子。」
「我是真的老了,」太後挫敗地嘆氣,「不明白少年人的心思。可我見皇帝倒真不像是中意女史的模樣。也罷,」她說著向魏逢春道,「你回去告訴皇帝,那兩個司寢哀家留下教教規矩,跟著嬤嬤知曉了人倫大事,再送到御前去,到時候皇帝再憑自己的意思處置。要是皇帝當真喜歡,要給封號,只要是本分老實好人,哀家一樣替她做主。她也是胡鬧,女兒家的事,太監怎麼懂得?無非是那些狐媚子的旁門左道,沒的教壞了她們,也耽誤了皇帝。」她說著揚聲道,「阿許,你去把那兩個送到常靜齋去,交給李嬤嬤照看。就說是哀家的意思,讓她替哀家掌掌眼。」
魏逢春不意太後又出了這麼一招,眼看著這差使又自手里飛了,卻再尋不出理由反駁,只得叩頭領旨出來,心里頭咬牙切齒把崔成秀恨到了十成,同時就暗自下定了主意,等這兩個司寢回了御前,還得想法子歸在他手底下調派,不能讓崔成秀沾邊,不然,怎麼顯得出他的功勞?
顧沅那一日回去之後染了風寒,連著七日高燒不退,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九月初七。徐三娘連日連夜地照顧她,臉都瘦了一圈,見她睜開眼楮,模了模她的額頭,招手叫過衛安娘給她喂藥,自己端詳著顧沅的神色道︰「我知道你心里頭有郁氣,可這世上本就是不如意者十之□,這宮里的人,誰沒有傷心不得已的地方?你是個聰明孩子,也不必我多說,你且自己想想,倘若想通了,願意去,便好生將養身子,早些起來巴結差使;要是實在想不通,尚儀局里也有法子,斷了胳膊腿,或是得了惡疾,去浣衣局安樂堂過活的也有,沒的含著怨氣到了御前,砸了差使,惹得一干子人跟著你受牽連。姑姑這話撂在這兒,你自己拿主意罷!」
她語氣波瀾不驚,衛安娘卻听得險些摔了藥碗,又不敢搭話,只拿眼楮示意顧沅答應。顧沅並不看她,微垂著眼楮出神了一會兒,抬起頭向著徐三娘道︰「姑姑教誨的是,顧沅願去御前當差。」
「既然想通了,」徐三娘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就把藥先喝了吧!」她說罷轉身出了門,衛安娘放下藥碗,撫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阮娘,剛剛我都快被嚇死了!你不知道前幾日你燒得多怕人,日日說胡話,藥都幾乎灌不下去,好容易緩過這口氣來,可不能到浣衣局安樂堂那種地方苦挨——」她話未說完,顧沅已經捧起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衛安娘驚得幾乎失聲,半晌才手忙腳亂地自身邊翻出幾塊蜜餞,「我煎藥時嘗了一口,這藥苦極了,難道阮娘你不覺得?」
顧沅並不接蜜餞︰「嘗過更苦的,這就不算苦了。」
「還有更苦的?」衛安娘眼楮瞪得圓圓的,「是什麼方子?難道是黃連苦膽湯?」
有什麼樣的黃連能苦得過家人親友生生分離不再相見,能苦過含冤受屈功名清白一朝盡喪,能苦過胸中志向生生摧折忍辱做小伏低苟且偷生?顧沅淡淡笑了笑,並不答衛安娘的話。窗外日和景明,湛藍天際一碧如洗,顧沅靜靜看著天上浮雲自在,心里再沒了往日的那些茫然——顧家兒女歷來都是一個秉性,就像是她的阿父可以為了不與上司同流合污而辭官一樣,事到臨頭,她也可以明明白白地玉碎在皇帝面前。
只是,那雙帶著探究的清澈眼楮在她心頭浮浮沉沉,惹得顧沅心底泛起一絲悵然,明明這些事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明明她在宮里推敲探听這許久,早已心知肚明,可想起那雙眼楮,顧沅卻總會無端興起一絲不切實際的妄想——無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宗室還是就九五之尊的皇帝,無論是因自己得罪而陷害還是看中了自己這張臉,無論自己日後還會有什麼樣的遭遇,那一步步處心積慮將她誘入這萬劫不復境地的人是誰都好,是什麼身份都無妨,只不要是林十一娘。
作者有話要說︰寫來寫去也只寫了不到五千字,差的一千字在入v三更時補齊吧。
13號入v三更,因為要趕著寫文,所以12號就不更新了。
另外,翻了翻諸位大人的留言,是不是在下寫的太羅嗦了?
我總是覺得小顧如何進宮這件事,過程總要寫清楚才對,而兩人到底如何在宮里相遇,也應該交待清楚。不知不覺就寫的多了,結果是太羅嗦了嗎?
什麼地方可以少寫一些呢?因為在我自己看來,已經是把某些地方簡化了寫出來的版本。比如某些配角的更詳細的心理描述的反應什麼的————
畢竟進宮本來就是件很麻煩的事,而到皇帝面前更是件很麻煩的事————
那個,先去碼字了。諸位大人有什麼意見的話,盡管請指出來^_^
順便一提,雖然很羅嗦,但是三更的話,皇帝和小顧怎麼樣也會見面的了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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