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 32第31章

作者 ︰ 林錯

鸞儀局慎刑司不是擺設,雖然明面上沒有任何舉動,幾十位番役一起撒出去,皇帝發話第二天,兩位緝事便把顧沅入宮的經過並見人的大略名單送到了林遠案頭。她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便發了話︰「宮外的全部盯死了,一個也不許動,更不許跟丟了跟沒了;宮內的順著藤兒一個一個慢慢挖,把祖宗十八代都給我挖出來!」說著又提筆把名單末尾尚儀局一干和顧沅一處入宮的十來個小宮女單獨圈了出來,「御前多了兩位女史,正少人伺候,讓尚儀局的人從這里頭挑一挑,看有沒有伶俐些,送進去伺候吧!」

外廷查案能大張旗鼓,內廷卻不能這麼干,一是禁城是天家起居之地,要的就是一團和氣,宮里頭沒事打打殺殺,叫外頭官員百姓怎麼看呢?二是宮內歷來不少手眼通天心狠手黑之輩,大張旗鼓走了風聲,案犯布下死局讓人投鼠忌器,或是狠了心來個一了百了,案子就容易砸在手里。故此慎刑司查案有許多暗地里下手的花樣兒,林遠用的這一招叫「順鋪棋」,顧名思義,就是按照對方的意思布子,引對方動手——既然費這麼大力氣把顧沅送進宮里,便不會往御前一送就了事,顧沅于宮中人所識極少,想要引著顧沅做些什麼,其中居中聯絡的人選,還有比這些新晉宮女更合適的嗎?

皇帝護短,這樣的話不能在御前明說,是以皇帝召對的時候,林遠便搬出了另一個理由︰「臣看顧沅的履歷,出身家境不甚好,入宮時間又短,想來在宮里不甚適應,這些小宮女與她相識,彼此性情大略都知道,有相熟的人在一處,只怕還能習慣些。」

皇帝果然中計,蹙著眉輕嘆一聲,不再說話。旁邊魏逢春過來殷勤給兩人奉茶,心道這位林大人果然出手不凡,一說話就說到點子上,顧小娘子哪里是不甚適應?分明就是陳年榆木疙瘩,油鹽不進吶!在御前一晃兒呆了十來天,每天除了當差以外就呆在值房里,不是練端茶倒水的本事,就是拿清水在桌面上練字,別說多跟皇帝說一句話,就是多看皇帝一眼也沒有,惹得這位小爺天天沒事兒盯著西值房練眼神——能把堂堂天子逼成望夫石,可見這顧小娘子的造化大了去了!小爺也是,明明一道旨意封妃晉位功德圓滿的事兒,怎麼就這麼死都抹不開臉兒呢?

他在昭仁殿這頭月復誹,那頭崔成秀在清和殿西值房里也是滿月復的牢騷。他不敢對顧沅發火,臉上含著笑,一指桌上的文房四寶︰「小爺的賞賜,誰敢擅自再拿回去?小爺說了,這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就是先前顧小娘子教小爺寫時文的謝禮。顧小娘子不知道,文華殿那邊的日講師傅和侍讀,三不五時地就被這麼賞一遭,說是作養文氣——您是咱們御前頭一個文才出挑的,小爺賞下來,也是作養咱們御前的文氣不是!」

「我知道讓崔師傅為難了。」顧沅立在他面前,心平氣和,「煩勞崔師傅替我上稟陛下,無功不受祿,之前指點陛下時文,在宮外的時候陛下就已賞過,也是崔師傅頒的賞賜。師傅上次教過我,御前規矩不興提舊功勞,那些事如今也不必提起了。」

依舊是面上禮數周到齊全,內里拒人于十萬八千里之外,都說讀書人心眼多,這一回崔成秀算是品出了滋味。他心里頭恨鐵不成鋼,面上卻不敢露一絲怨恨,緊著打哈哈︰「小娘子說哪里話?這世上有嫌爹嫌娘嫌祖宗的,還有嫌賞賜少的麼?再說,」他語氣微沉,擺出總管架勢,「就是賞重了,天子金口玉言,誰敢抗旨不遵?」

「非分之賞,雖君賜而不受。」顧沅淡然朝崔成秀一禮,「該打該罰,都是我心甘情願,請崔師傅發落吧!」

仿佛一個滾燙湯圓直接塞進嘴里,崔成秀張大了嘴,從喉嚨往下,連心肺帶脾胃一起抽疼。怎麼就忘了這一位看著斯斯文文,卻敢當著皇帝的面請死,是潑天膽子不要命的主兒呢?太監最慣見風使舵做小伏低,下一刻崔成秀就沒了脾氣,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討饒模樣︰「小娘子這話就生分了不是?說句不該說的話,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敢罰小娘子一個指頭吶!只是請小娘子想想,」他兩根食指比到一塊兒,「小爺是這個,您是這個,我是夾在中間兒兩頭為難——別的不說,就求小娘子看在當初我往慈壽庵跑過幾趟腿,給您端過幾碗茶的份兒上,體恤體恤吧!」

他說著身子一矮,便要給顧沅行禮,顧沅忙伸手扶住︰「崔師傅,這禮我怎麼敢受?」她略一猶豫,「這樣︰東西暫且放在這里,還請崔師傅替我上稟陛下請辭就是了。」

崔成秀立時活蹦亂跳地起了身,朝著顧沅喜滋滋地一挑大拇指︰「小娘子心地良善,日後必有後福吶!」他將那文房四寶一樣一樣在桌上擺開,賴在桌邊不走,厚著臉皮絮絮叨叨,「我再說句不該說的話,小娘子也莫太心狠了,這是小爺昨兒去造辦處親自選的,又擔心不合小娘子用,又說小娘子不喜奢華款式不能招眼,這麼四件東西,足足挑了大半個時辰,您就是再不要,沖這份心思,也該好歹看上一眼不是?」

顧沅心底一沉,第一次正眼看桌上的幾樣東西︰松煙墨,斑竹管小羊毫筆,四四方方的小端硯,仿澄心堂宣紙,每一樣都是本色雕工,沒一樣有多余的裝飾,乍一看仿佛與民間士子們常用的款式很相似,仔細打量才能看出用料做工的精細和細微處的別有匠心來。

有些話不能說太多,只能點到為止。崔成秀眼見顧沅目光在桌上逡巡,輕輕咳嗽一聲,不言聲地挑簾出了值房,到了門外才志得意滿地笑了一聲︰人心都是肉長的,顧小娘子再怎麼三貞九烈,也經不起水磨功夫呀!想到皇帝先前挽留顧沅在御前一年的舉動,崔成秀恍然大悟——高屋建瓴慧眼獨具,第一眼就看出了顧小娘子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悄無聲息就布好了局,不愧是小爺!雖說天家人多半都薄情,但就沖著小爺這麼用心,顧小娘子要是晉了位,說不定也能和皇夫平分秋色,要是一枝獨秀就更好了——他模著下巴喜滋滋地想了又想,邁著四方步走了。

顧沅立在桌前,目光一遍遍掠過那幾樣筆墨紙硯,多看一次,就能更多覺察出贈者的體貼細心,皇帝的用心一如既往地昭然若揭,她手扶著桌沿,想到剛剛崔成秀的曲意奉承,忍不住又一次微微苦笑。

她于史書並不陌生,少年讀書讀到前朝斷袖分桃的典故,也曾想過,獨寵到那樣六宮粉黛如塵土敝履的地步,怎麼會不過幾年就都沒了下場?等年紀稍長,見多了世故,才明白紅顏未老恩先斷的道理——無論男女,以色事人者大多薄命,同樣一張臉,同樣一個人,能上天,也能入地,再怎麼老成,皇帝也只不過及笄的年紀,這麼一份情竇初開的新鮮,又能維持多久呢?

更何況,她早已訂下婚約,倘若不是呂家前些年屢遭喪事,倘若不是阿父三年前亡故,她或許早已嫁為人婦,想法子在女學堂里尋一份差使安穩度日,又怎麼會踫上這麼一段離奇的緣分?

于情于理,這些東西,顧沅都沒有接受的道理。顧沅將東西一樣樣重新原封不動包好,趁著給皇帝換茶的時候,一道送進了東暖閣,輕輕放在御案邊的如意花幾上。皇帝似乎並未注意,依舊在奏折上筆走龍蛇,一張臉八風不動的平靜,長而密的睫毛低低垂著,掩住了所有心思。

顧沅停了一會兒,想開口,皇帝手里的筆卻仿佛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她心里暗自嘆息一聲,按照允娘教的規矩,卻行退到殿外。崔成秀守在殿門口,把她進出的舉動看得清清楚楚,沖她一咧嘴,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小娘子當真是鐵石心腸吶!您就,您就這麼直通通地給退回去啦?」

顧沅朝他一禮︰「崔師傅放心,一應責罰,都由我一人承當。」

「都這麼樣兒了,還說什麼罰不罰的?」崔成秀不敢高聲,壓著聲音攤著手嘆氣,忽听里面皇帝的聲音,忙幾步進去,硬生生扯出個笑臉︰「小爺有什麼吩咐?」

「準備著,晚膳後出宮一趟。」皇帝的目光筆直地盯著奏折,似乎是無暇他顧,「讓尚儀局把她入宮時的家常衣裳送過來。」

果然是天子雷霆震怒,干脆利落地直接淨身掃地出門,崔成秀傳了旨,出宮的時候特地多帶了幾錠銀子——皇帝此時是在氣頭上,等過了氣頭又想把顧小娘子接回來呢?怎麼著也得先把她安置個妥當地方,看看風色再打發不是?

顧沅心底卻是一派坦然,給允娘等人行過禮道了別,待侍膳太監進了暖閣,就按照崔成秀的吩咐候在殿門口。皇帝用膳很快,不多時已經出了門,看也不看顧沅一眼,徑直向著崔成秀道︰「走吧!」

皇帝微服次數漸多,出宮路徑也漸漸固定,這一回照例是自西華門出宮,繞著內務府轉了兩個圈,又換了一輛車,才拐到天街上。

崔成秀看了一眼安然端坐的顧沅,湊到皇帝身邊,低聲請示︰「稟小爺,顧小娘子那位老師住在德興坊,您看——」

皇帝沒理他,起身一打車簾下了車。天街上華燈初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皇帝一路沉默著打量著沿街店鋪,仿佛沒有進去的興致,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在街上來回轉了兩趟,眼看著已過更半,她才在一間筆墨鋪子前停住腳,進門選了一份士子們常用的筆墨,一塊青石硯,並一刀宣紙。

「阿沅,」皇帝此刻才轉過臉看向顧沅,精致的眉眼里透出絲絲期待,讓人看得心顫,「這幾樣給你,算是你陪我逛這一趟天街的報酬,成不成呢?」

顧沅的心底一陣茫然的抽痛,她張了張口,這一次回絕的話卻怎麼也沒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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