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 35第34章

作者 ︰ 林錯

她正在出神,忽听背後一個聲音怯生生地招呼自己︰「胡——顧姐姐,顧姐姐?」

清和殿里這樣稱呼她的,除了同為司寢女史的李婉娘以外不做第二人想。顧沅將手里的畫卷重新卷起,原樣在抽屜里擱好,轉過身朝著身後的人一禮,看清李婉娘模樣的時候忍不住訝然皺眉︰「婉娘,你這是,你這是——」

「顧姐姐,」李婉娘消瘦蒼白的臉上含著一抹淒婉的笑,伸手抓住顧沅的手,順勢就在顧沅身前跪倒,冰涼的手指把顧沅的手抓得生疼,仿佛抓著一根活命的稻草,「我知道我和顧姐姐身份不能比,也沒有什麼奢望,只求顧姐姐替我向陛下求個情,賞我個差使,哪怕是,」她指了指遠遠跪在殿門口擦門檻的小宮女,淚珠順著臉頰紛落在衣襟上,「哪怕是和她們一樣,我也一樣心甘情願!只別把我一個人撂在圍房里,除了一日三餐照送,旁的一句話也沒有,跟,跟坐黑牢似的,我實在熬不下去了!」

顧沅自萬壽節那一日起便不曾再見到李婉娘,只以為和自己一樣分派了差使,卻不想她竟一直困在圍房里。圍房本是為低等妃嬪或侍君侍寢後臨時歇息用的,雖然鋪設得齊整,但家什極簡單,除了一床一幾一個螺鈿梳妝櫃外別無他物,比宮女值房里還少幾樣兒。這樣一個人寸步不離地悶在空屋子里,也實在難熬。

她蹙著眉正要答話,殿門口魏逢春的公鴨嗓響了起來︰「李女史,說話前可得先思量思量,打大齊開國算起,這清和殿圍房里住過多少主子,怎麼旁的都沒什麼話說,到你這里就成了坐黑牢了呢?這麼樣兒大不敬的說話,還指望旁人給你差使露臉,不怕牽連全家掉腦袋?」

「不瞞魏總管,我全家前些年踫上瘟疫都沒了,如今只有我一個,要掉腦袋也是我自己掉,牽連不到旁人!」兔子急了也咬人,李婉娘擦了擦眼淚,起身朝魏逢春一禮,臉上透出幾分剛烈氣來,「魏總管說我大不敬,當著顧姐姐的面兒,咱們就好好說一說。司寢女史不必侍寢,即日另改旁的差使,這是魏總管九月二十六親口對我傳的旨吧?您是辦老了差使的,‘即日’這兩個字兒什麼意思,不用我解釋,可如今已經是十月十四了,我在圍房里望穿了眼,也沒人搭理。就算是御前差使一時不得缺兒,可上差前學規矩,總得姑姑來教吧?還有,您的那位徒弟魏蓮說御前規矩嚴,無事不得亂走不得搭話,叫我呆在圍房里頭一步不許動,可我今日出了圍房一看,除了我以外的人,可都不是這樣——」

「不用干活計,好吃好喝菩薩樣兒供養,李女史還心里頭不足?」這麼一大篇話硬邦邦地甩出來,魏逢春當即心里頭就把李婉娘記恨到了十分,只是當著顧沅的面不好發作,只似笑非笑避重就輕地挑撥,「怎麼,還惦記著司寢的差使,想往上巴結?您這心可也太大了,這些奴婢活計,怎麼好安置您呢?」

得罪了御前總管,日後只怕少不了苦頭吃。左右是破釜沉舟,仗著對顧沅性情有幾分了解,李婉娘索性直截了當地反唇相譏︰「要是當真好吃好喝菩薩供養,我還來這里做什麼?您倒是勤快,派小太監給我按時按點送冷菜冷湯冷飯,就是忘了再給個香爐讓我也暖和暖和。昨兒晚上下雪,我在圍房里一夜沒能凍死,還真該謝謝您。」

魏逢春不應聲,眯著眼楮盯著李婉娘,心道自己當真是在這清和殿里悶久了,接連兩個女史都看走了眼,顧沅就不提了,這一位細聲細氣的,他只以為是個好拿捏的貨色,誰想到又是個敢捅婁子的主兒呢?

說起來他倒不是對李婉娘存心苛待,這做法其實是宮里頭心照不宣的老規矩,歷來侍寢的無論是妃嬪還是女史,甚或是那些侍君,彼此多半都是面上親熱內里恨不得捅刀子,是以圍房里有個王不見王的不成文忌諱︰一位主子獨得聖寵的時候,除非皇帝自己翻牌子宣召,或是下了決心要與人一爭長短,否則都不主動往御前走動,一是皇帝正在情熱,勢必是熱臉貼了冷自討沒趣,一是宮內有許多前例,也擔心無意中被旁人當了槍使,要避開嫌疑。顧沅出身宮外,不知曉也不足為奇,可這一位在宮里時候不短,這麼哭著喊著逆著來,那心思幾乎就是不言自明了。

何況如今顧沅雖然並未蒙寵,但看皇帝的舉動,比以往先帝對待得寵的侍君還上心。魏副總管自詡是個稱職的忠僕,自然喜怒好惡也隨著皇帝,皇帝喜歡顧沅,他就是頭頂肩抬也要把顧沅頂到御前去,皇帝對另一個女史不聞不問,那李婉娘在他心里頭也就跟塊礙眼的石頭差不多少,下點絆子,讓她知難而退,不也正是他體貼主子的一片心思麼?

然而這樣的忠心卻不好在顧沅面前表露,顧沅臉上透出不以為然來,魏逢春眼楮一轉,立刻換了口風︰「這幫猴崽子,貪玩躲懶兒,居然沒預備炭盆。凍著了李女史,沒的說,回頭我拿大板子招呼!日後要是再有什麼不周到,跟我說一聲,我打折他們的腿!只是這差使麼,」他故作為難地沉吟,「御前確實沒缺兒。再者,我也不知道李女史擅長什麼,別胡圈亂點屈了女史的材料。要不這樣,我明兒去宮正司問問您的履歷,然後再商量?」他說著朝顧沅一笑,「顧小娘子,您看這麼樣成不成?咱們小爺用人挑剔,看不順眼的不許近身,我也得問問小爺的意思呀?」

聖意算是個萬用萬靈的借口,李婉娘明知道魏逢春打算一拖了事,也無可奈何,只求救般的望著顧沅,眼見顧沅點了頭,那眼淚又不做聲地流了下來,更顯得弱不禁風楚楚可憐︰「顧姐姐,可是我剛剛失了言,惹得姐姐不快?我什麼差使都——」

「不妨事。」顧沅眉宇里仿佛滿是心事,伸手替她理了理身上的雪青緞宮衣,朝她安慰似地勉強一笑,「你且回去等著,我自有主張。」

皇帝這一日回來得甚早,午正只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御輦便回了清和殿。告狀這種事,想來是先下手為強,魏逢春跑前跑後地領著侍膳太監忙碌了一通,把皇帝引到膳桌前,見皇帝臉色不壞,小心翼翼開了口︰「請小爺的示下,先前和顧小娘子一起來的那位李女史,該派個什麼差使呢?」

皇帝聞言便皺眉︰「怎麼,她還在御前?」

這句話把皇帝的心思表露得清清楚楚,魏逢春立刻就勢煽風點火︰「可不是?奴婢見一時沒什麼差使,好吃好喝把她供在圍房里,誰想到她今兒竟然跑到顧小娘子面前訴苦,好像有什麼人慢待了她似的。這樣的人,要是留在御前——」

皇帝本來不以為意,但听到涉及到顧沅,便不肯輕下決斷,只微微點了點頭,舉箸用膳。因皇帝之前的裁撤,午膳雖和早膳一樣是四宮點四湯粥,外加一品御田粳米飯,菜色卻只有五道,兩葷三素,皇帝不挑食,歷來都是有什麼吃什麼,只這一次直到進膳已畢,有一道菜也依舊分毫未動。難不成皇帝近來想要改改口味?魏逢春賠著笑試探著請示皇帝︰「今兒膳單擬得不太好,都是老幾樣。下雪時候吃鍋子最好,要不,讓御膳房晚上改進兩道鍋子?」

「不必。」皇帝不動聲色地指了指那道紅燒肉,「這道菜朕瞧著火候還好,你找人給她送過去。」

魏逢春恍然大悟,同時又有些感慨,向著皇帝低聲勸說︰「既然小爺瞧著好,就先進幾口?顧小娘子那里,奴婢傳旨御膳房另作就是了。」

皇帝蹙著眉瞥了他一眼︰「朕缺這麼幾口?傳了旨就要記檔,平白給她招是非。你只管給她送去就是了,提防涼了走了味兒,快去!」

皇帝進膳的食器都是黃底雲龍紋花色,十分招眼。魏逢春自小茶房里取了個挑盒,將那碗紅燒肉裝進去,又悄無聲息地去茶點房領了一份例飯,一道裝進挑盒里,溫在小爐子上,眼見到了宮人輪班吃飯的時候,便朝著顧沅含笑招呼︰「顧小娘子,昨兒太醫吩咐,今兒起小爺臨睡前安神湯要換新方子,講究也多,人多鬧哄哄地講不清,這會兒正好,不如小娘子就辛苦辛苦,稍遲一步?」

顧沅並不疑心,隨著魏逢春進了小茶房,卻見魏逢春自挑盒里將飯菜一樣樣拿出來擺在桌上,她目光落在那碗紅燒肉上,臉色便有些怔仲︰「魏師傅,這是?」

「要說咱們小爺對人,可真是沒話說!」魏逢春趁熱打鐵地替皇帝表功,「這道菜小爺午膳時一口沒動,是特地留下來賞給小娘子的,小爺說了,怕傳賞惹人眼目,對小娘子不好,叫小娘子別嫌棄,另外雖說是賞賜,小娘子只管隨意,不必謝恩,不對胃口也不必用,免得傷了脾胃。」

他一頭絮叨,一頭快手快腳擺好了碗筷,轉身挑簾出了門,立在門口袖著手望天,心里頭胡亂琢磨︰小爺這麼體貼的用心,再心如鐵石的人,也總得化了吧!

顧沅用飯速度和皇帝差不多一樣快,還不到一炷香時間,顧沅已經出了小茶房,將那挑盒送到魏逢春手里︰「魏師傅,這些碗盞——」

「不妨事,不妨事,」魏逢春笑臉迎人,「都由我料理,小娘子去消消食,且歇著吧!」

「如今這個時候,陛下可是已經歇下了?」顧沅卻是略一猶豫,「倘若沒有,不知我可否請見?」

魏逢春聞言喜上眉梢,心道人人都說御膳里頭肉菜做得好,如今看來果然不差,這一碗肉送過來,顧小娘子便自行請見,時候挑得也好,正是小爺歇午覺的時辰,要是一來二去走了火,那紅燒肉不就成了肉媒人了麼?

皇帝已換了衣裳準備入寢,顧沅進殿時滿殿都是安息香氣,皇帝盤膝坐在羅漢榻上,見了顧沅便笑盈盈將身邊一冊書卷遞到她手里︰「這是薛孝通薛先生臨的《南華經》,用的便是顏體。朕今日給你,就當是昨天晚上你背書的謝禮。」

薛孝通是本朝書法大家,因他為人自律,從不與人題字,這樣一卷《南華經》,幾乎是有價無市求無可求。顧沅搖頭道︰「這東西太貴重,臣不能收。」她見皇帝笑臉上泛起失望,不由自主地又放緩了語氣,「不然這樣,就算是臣從陛下這里借來一觀吧,過幾日,臣再原物璧還。」

「也好,」皇帝松了一口氣,「那你另尋一樣賞物。」

「臣這里實在沒什麼要賞的。」顧沅想了想,「臣能不能替別人向陛下請一樣恩典?」

「旁人?」皇帝訝然一笑,「什麼恩典?」

「便是與臣同來的女史李婉娘,」顧沅道,「陛下可否賞她一個差使?」

李婉娘不是顧沅,皇帝沒法心無芥蒂地讓她留在身邊,她略一躊躇,抬眼看向顧沅︰「魏逢春與朕提過,如今御前沒有空缺——你看呢?」

「魏總管對臣也是這樣講。」顧沅靜靜與皇帝對視,「但他忘了,如今御前女官里,其實尚有一位空缺。」

她語氣極篤定,皇帝心里泛起不祥,卻又不得不順著她的話問下去︰「哪一個?」

「允娘臘月便要出宮,臣雖然暫時接手她的差使,可最多明年恩科前,便也要離宮,這個差使給她,不正是兩全其美麼?」

皇帝無聲無息地攥緊了手里的《南華經》,她抬起眼楮,眼前顧沅神色平靜無波,眼神清澈坦然,仿佛說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原來傷心難過到了極點,竟會連一絲怒氣都生不出來,胸口只剩下冷冰冰空蕩蕩的一塊,皇帝扯了扯唇角,在茫然中听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如爾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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