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 36第35章

作者 ︰ 林錯

看著顧沅波瀾不驚地退出殿去,皇帝倒在榻上,心里仿佛被挖去了一大塊,空蕩蕩的。她舉起手,赫然發現那卷《南華經》還在手里,薄薄的絹冊被自己攥得變了形,封皮上的「臣薛孝通恭進」的字樣也皺了起來。

昨天顧沅的背書啟發了皇帝,總避著朝臣並不是個辦法,顧沅的文才並不比鸞儀科諸人差,倘若能因此得朝臣青眼,日後封妃立後,是不是也能容易些呢?

薛孝通是皇帝的啟蒙師傅,聞名天下的大儒。雖然薛孝通對議禮的事反對最力,在御前和皇帝吵得天翻地覆,但皇帝卻知道他是位純粹的正人君子,凡事遵循公心,面上嚴肅,內里心腸卻是最和軟的一個。薛孝通愛才,顧沅抄過他的時文集子,再臨他的字帖,便是暗地里有了半分師生之誼,到時自己再陪著顧沅上門求教,總不會被掃地出門。

然而這樣的苦心,其實不過是一場笑話。皇帝抬起手,在虛空里寫了個「顧」字,又頹然地放下了手。那一日的擔憂如今成了真,顧沅呆在她身邊,心里卻只念念不忘地想著要離開,那讓自己心頭暗自雀躍的相處,在顧沅看來不過是和其他宮人一樣的尋常差使,即使她再怎麼處心積慮地討好也無濟于事——她不喜歡她,她給予的一切仿佛都是她的負擔,她除了如她所願,不再糾纏,還能再做什麼呢?

就算是九重至尊,能做到的事也有限,皇帝心底滿是無能為力的挫敗,然而又無可奈何。自制太過成了習慣的人,于兒女情長上總會比旁人遜色些,皇帝既學不會像遂王那樣唇舌靈便花言巧語,也做不到裕王想要就奪到手里的橫蠻無忌,她只會盡自己所能地把自己能給的東西給出去,期望能換來顧沅一個心甘情願,顧沅對她給的東西涇渭分明地冷淡,她就束手無策了。

一念至此,皇帝心痛如割。這里是她曾听著她的聲音入睡的地方,曾經的甜蜜如今仿佛成了毒藥,抹在心口能讓人痛徹心肺。皇帝一刻也沒法再待下去,索性起身傳司衣進殿更換朝服,起駕去昭仁殿處理朝務。

皇帝素來起居極有規矩,自五歲起,除了某些重大典禮不得已,午間小歇幾乎是雷打不動,這麼做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魏逢春在龍輦外扶著轎桿,窺著皇帝八風不動的臉色,略帶不安地請示︰「小爺歇得不好?可要傳太醫?要不,奴婢再請顧小——」

皇帝止住他的話,聲音淡漠得沒有半分生氣︰「以後晚上的安神湯,你換個人送吧。」

魏逢春打了個寒顫,皇帝依舊是明察秋毫,只是不計較他的這麼點小把戲,他沒敢再說什麼,老老實實退到一旁閉緊了嘴。

皇帝這一日處理政務的時間格外的長,連晚膳都直接擺在了昭仁殿里,回清和殿歇息時已經將近二更。殿里內侍宮女照老例行雲流水地忙碌︰司浴、司衣服侍皇帝入浴更衣,司飾捧著御衣匣子將皇帝換下來的衣裳清點了收起,送回內四執庫分類別處置,典設用湯婆子暖好錦褥,給殿內香爐換安息香,司藥對照著太醫方子檢驗御膳房送來的安神湯——御前總管統管全局,眼觀六路耳听八方地照應,崔成秀眼見著司浴、司衣一干人魚貫退出,正是輪到司設入殿侍奉的時辰,轉過臉目光在房里諸人間逡巡了片刻,稍一思索︰「御前茶水的差使眼看就要換人,眼下還是得讓新手多上手練練,免得後頭出了差錯都沒人指點補救,俗話說得好,是騾子是馬,都得拉出來遛遛不是?既然小爺準了李女史的差使,今兒這碗安神湯,就讓李女史送吧!」

御前差使向來是按資排輩,既然顧沅尚未出師,那按常理李婉娘便不該越過她去。程四娘看了看允娘和顧沅,見一個坐在炭火盆邊上打盹,仿佛根本沒听見,一個安安靜靜坐在小茶爐子邊扇火,就是听見了也仿佛沒听見,心道這師徒兩個一個裝傻一個充愣,自己何苦做出頭的惡人,便也大大方方地點頭︰「兩位總管關照我這把老骨頭,總讓新人替我干活,我還能有什麼說的?」

崔成秀沖她一笑︰「四娘子是御前老人,最識大體不過。沒的說,過兩日再下了雪,我請您吃野雞鍋子。」他說著轉身把洋漆托盤遞到李婉娘手里,一本正經地吩咐,「今兒小爺午間沒歇,又忙到這時辰,想必是累得狠了。太醫囑咐了,安神湯能不用就不用,你把湯碗先籠在炭盆罩子上,想法子陪小爺聊上幾句,倘若小爺實在睡不成,再進安神湯——記住了麼?」

李婉娘朝著崔成秀一禮,臉上更是感激涕零︰「大總管苦心,我記住了。」

崔成秀端著總管身份,目送李婉娘進了殿里,瞥了旁邊一臉五味雜陳的魏逢春一眼,心里頭暗自不屑地哼了一聲。說起來他最近日子並不十分巴結顧沅,大部分都在一邊觀望,一是因為魏逢春看得緊,並不好下手拉攏,一是出自某種不宜言說的心障,前幾次的風波他記憶猶新——顧小娘子是那麼容易算計的?她八字和御前不合,這麼拼了命往上送,可別弄巧成拙鬧得自己惹禍上身!抱著這樣的心態,崔成秀干脆撂開手徹底站了干岸,果不其然,才不過十來日,皇帝便改了態度,魏逢春鬧了個灰頭土臉,實在不枉自己每天晚上多給佛祖爺爺上的那一注香。眼看著殿里並沒有異常動靜,魏逢春臉色更是如喪考妣,崔成秀悠然自得地抱著肩膀站在值房廊下,目光時不時悄悄掃過去,心里幾乎樂開了花,暗自決定這夜里的一注香要天長地久地供奉下去,俗話說文起三鼓,武練三更,這上香只怕也是一樣吧?

按說以皇帝的習慣,歇下或通宵,到了三更總會有個分曉,可這一回李婉娘服侍的時間卻是特別的長,眼看著三更過半,殿內燭火未熄,滿值房的人都有些心里嘀咕,魏逢春頭一個發難,斜著眼楮看著崔成秀冷笑一聲︰「難不成是李女史只顧著跟小爺說話,忘了奉安神湯?要是這麼累壞了小爺不得安歇,傳到太後老娘娘耳里,咱們這些人可是一個也好不了!」

「聒噪什麼?」崔成秀心里也早已泛起疑心,只依舊死撐總管派頭,「想必是今日政務忙,小爺歇不下了。你們,」他指了指允娘等人,「也不必這麼熬著了,留下當值的人,其余的該下值的下值,省得耽誤了明天的差使。」

眼看著眾人散去,崔成秀進了銅茶炊房,給自己倒了杯濃茶,呲牙咧嘴地喝下去,又出來朝著清和殿的方向望,眼看已經到了四更頭上,他正憂心,忽見殿內燈火熄了,才放下心來長出了一口氣。可他候了一炷香功夫,也不見李婉娘退出殿來,清和殿里黑沉沉靜謐一片,並不似有什麼異常,崔成秀卻驚得張大了嘴——難道這一次眾人都走了眼,竟是這位李女史拔了頭籌,聊著聊著就聊到龍床上去了?

李婉娘踏入殿門時,皇帝正坐在御案後讀折子,對她並不理會。她將安神湯放在銅罩子里,小心翼翼立在一邊,偷眼打量皇帝。可憐見的,自己在宮里呆了七八年,來了御前大半個月,還是第一次得見天顏。正如當初寧壽宮里嬤嬤們說的,皇帝生的是一等一得好,此刻穿了一身便裝,頭上只戴著小小的束發金冠,套著天青緞織金曳撒,腰間是琥珀金帶,腳下是白緞內樣官靴,把那唇紅齒白的好相貌更襯出了十分,雖然神色淡漠把旁人視作空氣,但那眉眼依舊讓人一見心折。

「小爺,」皇帝連眼皮都不掀,李婉娘候了片刻,只得自己開口,「奴婢李婉娘,給小爺叩頭了。」

皇帝依舊不抬眼楮,只應了一聲︰「把湯呈上來。」

「崔總管的吩咐,小爺能不用安神湯就不用,要不,」李婉娘大著膽子開口,「奴婢先侍奉小爺寬衣?」

侍奉皇帝睡前更衣,是司設的本分。皇帝這一次卻冷冷瞥了她一眼︰「朕自己有手有腳,這點事不必旁人。」她立起身,背著手進了暖閣,過了一會兒,暖閣里才又傳出聲音來︰「進來吧。」

那幾件衣裳已經搭在了御帳外的幾案上,李婉娘一件件收拾起來,心里暗自揣測︰難道顧沅前幾日也是這樣的遭遇,要是這麼樣的冷淡情形,倒真不難解釋她為什麼推拒了,可為什麼兩位總管都緊著巴結呢?難道皇帝對誰越冷淡,心里實際是越看重麼?

帳內有悉悉索索的聲音,皇帝仿佛是難以入睡正在輾轉,李婉娘不敢再胡思亂想,壓低聲音問皇帝︰「小爺,可是要什麼?」

「你——」皇帝沉吟了一會兒,「琴棋書畫,你喜歡哪一樣?」

李婉娘出身不好,進了宮自低等小宮女熬起,學規矩練本事,宮里頭連多走一步路都有姑姑責罰,對這幾樣都是做了司寢後才趕鴨子上架的敷衍學了一陣,她心里發急,仔細揣摩了一會兒,便挑了個傳聞中與皇帝愛好最相近的︰「奴婢喜歡書法。」

「書法?」皇帝的聲音依舊冷冷淡淡的,「你喜歡誰的字?」

當初嬤嬤們提過,皇帝曾經喜歡二王的書法。李婉娘這一次答得毫不猶豫︰「奴婢喜歡二王的字。」

「二王的字?」皇帝微微冷笑,繼續不動聲色地試探,「難得有人喜歡的與朕一樣。朕最喜歡《肚痛帖》,你也一樣麼?」

「小爺的品味自然是沒人能比,《肚痛帖》寫得極好,奴婢也一樣喜歡——」

李婉娘的話沒能說完,御帳帳簾被挑開了一角,皇帝冷冷地看著她︰「《肚痛帖》是張旭的字,你不是喜歡二王的字麼?」

少女眉目間的嘲諷厭惡讓李婉娘膽戰心驚,不由自主地拼命叩頭求饒︰「小爺明鑒,奴婢,奴婢只是想要討小爺的喜歡,不是有意欺君。奴婢出身貧寒,本沒讀過什麼書,家里人也都不爭氣,」她哽咽著伏□,「三年前大水瘟疫,全村人都沒了,只留下我一個,求小爺看在奴婢別無去處的份上——」

「三年前瘟疫?全村人都沒了?」皇帝翻身自帳中坐了起來,聲音里透出一股驚怒,「什麼地方?!」

「奴婢是海州昌樂府人。」

「海州?」皇帝起身下了御榻,看了李婉娘一眼,「你隨我來。」

仿佛是如墜夢中,李婉娘迷迷糊糊地隨著皇帝出了暖閣,一直侍奉到四更天頭上。皇帝只穿著中衣坐在御案後,一手捏著奏折,晴雨表和邸報自皇帝另一只手中掉落,無聲無息地落在氈毯上。

李婉娘望著御座上那張睡著了還隱含憂怒的臉,心里一陣好笑,又一陣淒涼︰自己處心積慮的討好,沒有一處入了皇帝的眼,可這貨真價實的不好听的身世,卻能讓皇帝大半個夜都不睡地查地圖翻折子。

其實這一份司寢的差使,放在女帝這里,著實有些尷尬。宮里頭當差講究有後福,要芝麻開花節節高升,眼見著既不可能生育皇嗣,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正位,除了指望皇帝的寵愛以外別無所有,這一份司寢的差使,就不那麼讓人羨慕了。她其實不過是豁出一切,求一份揚眉吐氣的富貴,一無所有的人,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

然而到了御前,卻和自己想的全然不同。她輕手輕腳地熄了燭火,在角落里坐了下來︰只要在這殿里熬上一夜,自己的身價就立時不同了,皇帝雖然聰明,但這麼全心全意操勞政務,只要自己不張揚,恐怕一時半刻,這點小伎倆也未必就能注意的到吧?

第二日崔成秀和她一打照面,果然笑臉笑成了花︰「小娘子辛苦了吶!」

李婉娘婉然一笑︰「不過是陪了陛下一夜,論起來,陛下比我操勞得多,我算哪門子的勞累?」

她朝崔成秀不卑不亢躬身一禮,下了月台。崔成秀盯著她的背影想了許久,突然模著下巴微微一笑︰「有意思,果然是塊材料!」

向來宮里能長久得寵的,多半都是憑著心計和小心,未必就是皇帝最喜歡的,這一位可不正是如此,眼看著或許就能前途無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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