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 45第44章(捉蟲)

作者 ︰ 林錯

顧沅听他語氣,儼然與自己相識,便不由自主地將他又打量了一遍。南邊的人進了京多半不耐冷,才十月天氣,元禮冠上已經罩了海龍皮暖耳,身上一件青緞面猞猁猻大氅,將整個人罩得嚴嚴實實,但因為身量頎長,並不顯得臃腫累贅,五官與皇帝一樣都是精致靈秀的格局,眉眼尤其的像,只是氣質截然不同︰皇帝年少老成,眉目間乍一看總是習慣性的平靜不動聲色,只有細打量或是熟悉的人,才能自細微處讀出那些毫無遮掩的情緒;元禮整個人和煦如春風,眼角眉梢仿佛隨時隨地都藏著一縷笑意,只是看久了,就會覺得那笑意輕紗似的虛籠在臉上,五官都罩到了,只有黑嗔嗔的瞳仁關了門上了鎖,什麼情緒都進不去。

顧沅不動聲色地加了一絲戒心,朝元禮深深行禮︰「世子殿下謬贊,奴婢不敢當。听說殿下久在雲州,雅好詩文,想不到連這些外州瑣事都清清楚楚,累殿下掛心,奴婢實在惶恐。」

「你我也算是通家之好,又是神交已久,不必這麼拘禮。」元禮和顏悅色一笑,向皇帝和顧沅細細解釋,「臣乳母許氏,舊年在宮里時有幾個結拜姐妹,有一年去外州探親回來,便道有一個老姐妹收了個聰明伶俐之極的干女兒,文才尤其好,小小年紀便是府試頭名,令一州男兒汗顏。臣平日里也好舞文弄墨,聞言自然不肯服氣,按那年府試題目連著寫了三四篇時文,卻沒有一篇及得上的,才知道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篇文章臣至今記憶猶新,」他朗朗將顧沅的文章背誦了一遍,又評點了幾句,笑道,「能寫出這樣風骨文章的人,任誰說是阿諛奉承之輩,臣也是不信的。顧女史在宮里,想來是有些不足為人道的隱情,臣不能替顧女史分辯些什麼,但清濁自分,陛下聖明,自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皇帝雖然不擅長文章,也听出元禮對顧沅的文章評點得極得要領,顯然揣摩不止一日,見他言語之間顯然把自己當做了顧沅的知己故交,與顧沅一來一往地談起文來,微微翹起的唇角不知不覺地便沉了下去,淡著聲氣打斷了兩人︰「堂兄諸多美意,朕記住了。端王的事,朕已有主張,堂兄且回去耐心等待,日後自有分曉。」她說著便伸手拉顧沅的手,「阿沅,咱們走吧!」

皇帝雖說在近侍宮人面前不甚顧忌,但在宗親臣子面前與顧沅這麼親近還是頭一遭,顧沅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絲被人窺到私心似的羞赧,借著躬身行禮的動作退後一步,就勢一手托起皇帝手臂,不著痕跡地將皇帝的手掙開來︰「奴婢遵旨,這就伺候陛下升輦。」

皇帝臉上的惶惑一閃而過,依舊還是那份八風不動的神色,也沒再說什麼,扶著顧沅的手踩著踏板上了龍輦,在輦上坐定後看也不看顧沅地朝元禮微微頜首︰「堂兄保重。」

元禮將一干情形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地深深伏拜下去︰「臣恭送陛下。」

崔成秀適時地一亮嗓子,聲音在夾道里顯得格外悠長︰「起駕!」八個太監動作齊整地仿佛一個人,龍輦平平穩穩升起,不一會兒轉過拐角,顧沅悄悄朝後看了一眼,身後恭王世子的身影再也不見,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氣。

雖然只是寥寥幾句話,但是顧沅卻听得出來,元禮對鸞儀科各類典故都極是熟悉,絕非尋常應酬敷衍,讓她心底更升起一絲警惕︰宗室應爵考與尋常科舉迥異,與鸞儀科更是大相徑庭,為何一個閑散宗室,卻對它如此上心呢?

皇帝入殿之後更過衣,照例在東暖閣里批折子。她仿佛打算把之前積攢下來的文書一氣料理完,默不作聲地一份份讀得飛快,直到掌燈時也還在案後奮筆疾書,別說晚膳,就連平日里常進的茶點也一樣沒動。

崔成秀連著送了幾回茶,都是原封不動地在御案上放涼了撤換下來,實在沒了法子,只得硬著頭皮進西值房尋顧沅,賠著笑臉打恭作揖求顧沅幫忙︰「還請顧小娘子費心吶!」

既然要與人對質,事先自然要有所準備。太後遣人送了厚厚一摞文書來,除了端王當日的說辭,還有宮內胡阮娘的履歷及各處相應的條例名冊等,顧沅正在值房里仔細整理,揣摩說辭,听崔成秀訴說了來意,想了想便將手里文書收拾了,起身入殿。

按崔成秀的心思,皇帝一下午不曾見顧沅一面,見了面必定要問上幾句,自己再尋機進去敲敲邊鼓,便能讓皇帝歇上一刻,沒想到這一次打算卻落了空,顧沅將茶送到皇帝手邊,皇帝卻眼楮不離奏折,手里的筆也一樣不停,只蹙著眉道︰「朕不是說了這里讓別人伺候,你先回去歇著?崔成秀呢?他硬把你拉過來,自己去哪里偷懶了?還是說他忘了朕的訓誡,又想玩老一套的花樣兒?」

她語氣平靜,內里意思卻重,崔成秀在殿門口候著,心里「咯 」一聲,立時掀簾入殿,賠著笑獻媚︰「奴婢怎麼敢偷懶?小爺近來胃口不好,奴婢才去御膳房轉了一圈,最近梧州皇莊子貢上來各色小菜,說是仿梧州民間風味制的,請宮里主子們嘗個新鮮。老娘娘前幾日嘗了,說是味兒和京里的不一樣,倒也還不賴,奴婢讓他們備上粥一並送過來,小爺也嘗一嘗?顧小娘子是梧州人,不正好也一並賞鑒賞鑒,看看地道不地道嘛!」

皇帝眼楮依舊抬也不抬︰「告訴御膳房,一會兒按朕的份例備一份膳,加一道紅燒肉,一道罐煨山雞絲燕窩給阿沅。」

崔成秀不敢應口,只看了顧沅一眼,顧沅朝皇帝一拜︰「這樣僭越,奴婢承受不起,還請小爺——」

「朕早說過,你不是旁人!」皇帝仿佛是再壓不住心里的焦躁,撂下朱筆猛地站了起來,「就算是再加兩道菜,也不過是七樣,比福慶樓里的席面差得遠了,你怎麼承受不起?」

除了朝務,皇帝幾乎從不曾這樣疾言厲色,這一場火雖然發得莫名,但由頭卻是自己,聯想起近來鸞儀局有進無出的一干人,崔成秀嚇得一個哆嗦,跪在地上狠狠叩了幾個頭,也來不及數數,揚手就朝自己臉上狠狠招呼︰「奴婢胡亂說話,惹小爺生氣,求小爺恕罪!」

「不干你的事。」顧沅臉上是純然的驚訝,沒有一絲心虛惶惑,更襯出皇帝的失態無禮,皇帝心里一陣無可奈何的沮喪,閉上眼楮平了平氣,又在案後坐了下去,語氣平靜,唇角還是繃得緊緊的,「不干你們的事,是朕自己心緒不好。崔成秀,晚上送那幾樣小菜給阿沅嘗嘗,朕還有折子要看,沒事不必來打擾。」

崔成秀如蒙大赦,朝著顧沅使了個眼色,見顧沅仿佛還在猶豫,忙自後面悄悄提醒︰「小娘子,且告退吧。」顧沅與他一起卻行退到殿口,將將轉身的時候,她忍不住又抬頭向殿內望了一眼,殿內皇帝獨自坐在御案後,垂著眼楮不知道在思索什麼,更顯出形單影只,讓顧沅心里也忍不住一痛。

崔成秀一張胖臉上左右兩個通紅的巴掌印已經腫了起來,在她身後捂著腮幫子吸著涼氣,招手叫過崔三順來一處嘟嘟囔囔︰「這麼著不是個事兒,要是有個閃失,老娘娘再怪罪下來,咱們都吃不了兜著走。要不——」

顧沅想了想,轉過身︰「崔師傅,能不能應我一件事?」

顧沅退出殿外,皇帝的奏折也再看不下去,她將朱筆丟在一邊,心里一陣陣煩躁沮喪︰顧沅的話明明沒什麼過錯,自己怎麼就失態了呢?這樣惡聲惡氣,把火往別人身上撒,別說人君,就是尋常人不會做,自己怎麼就耐不住呢?越想對一個人好,便越覺出自己的無力,皇帝幾乎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她不會陪顧沅談天論文,琴棋書畫也拿不出手,除了政事,也不知道民間那些閑談掌故,顧沅在宮里,她除了賞賜些顧沅不在意的衣食物件,竟也再沒什麼能給她的,看著顧沅與恭王世子相談甚歡,皇帝幾乎惶恐得坐不住︰她從未見過顧沅與旁人這樣相談默契的模樣,對比得自己簡直笨拙得可憐,可是顧沅若是喜歡了旁人,她該怎麼辦?

這個念頭在皇帝心里揮之不去,讓皇帝逃避似地批了一下午奏折,終于再也逃避不下去,她根本不會討顧沅的歡心,即使想要學也無從著手,從來沒有過的惶恐讓皇帝束手無措,她心亂如麻地坐在御案後面出神,顧沅的聲音卻突然在耳邊響起︰「小爺在想什麼?」

「你怎麼——」皇帝的話說到一半,聲音驀地僵住。顧沅手里黃楊木托盤里擺著銀攢盒,七八樣小菜眾星捧月般的簇擁著中間的一碗清湯細面,湯頭清澈,里面銀絲一樣的面條碼得整整齊齊,顯然做面的人功夫不俗,只是卻不是今天膳單上的菜色,皇帝以往也沒見過。

皇帝恍然明白,心驀地狂跳起來,只覺得血氣上涌,幾乎听不清顧沅溫軟的聲音︰「梧州人通常都用這些小菜配面來吃,奴婢做了一碗,小爺嘗嘗?」

既然不惜為自己洗手作羹湯,為什麼剛剛卻連與自己攜手都不肯?顧沅的時近時遠讓皇帝忽喜忽悲,讓她心動,讓她心亂,也讓她心生怨恨。一股酸澀忽的沖到胸口,皇帝抬起眼楮,破釜沉舟地開了口︰「阿沅,你被我牽連在這宮里,我從來沒問過你的心思——你是不是還在怨我?」

皇帝極力語氣平穩,聲音里還是漏出不安來。顧沅抬起眼與皇帝對視,那雙眸子里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展露在她面前,讓她舍不得,放不下,也開不了口。

怨是自然怨過的,平白無故被牽連至功名盡削有家難回,淹留在深宮里改名換姓地為人奴婢,就算知道皇帝並不過錯,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來,也總有些耿耿于懷,可她卻越來越覺得,這些耿耿于懷卻越來越與那些事無關——雖然面上溫和,畢竟是天家人,骨子里都一樣的強橫霸道,無論顧沅願不願意,皇帝都硬生生把自己的心思攤在她面前,不依不饒地步步緊逼,讓她無處逃避,無處躲藏,甚至無從敷衍,她讓顧沅欣喜,讓顧沅無措,讓顧沅無可奈何,也讓顧沅心底暗自生起一絲怨恨——為什麼眼前的人非要是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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