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皇帝,在這種事上沒有那麼多顧慮負累,也沒有小兒女的羞澀嬌容,可以堂堂正正地直言相問。她是天子,她日理萬機金尊玉貴,衣食起居于她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看重顧沅的洗手作羹湯,只巴望著顧沅對她心甘情願。
可是心甘情願又如何呢?且不說宮里那些步步驚心的算計把戲,當初自己考女科,,就是為了求一個可以自己做主的名分,難道如今反而要在宮牆里望四方天,指望著一個人的喜怒恩寵過日子嗎?見識過天大地大的廣闊,再如何錦衣玉食,這四方天四角宮牆也不值得人留戀。被一個人這樣純粹真切地喜歡,不能說沒有一絲不動心,可這一絲心動能否支撐得住之後數十年的宮闈寂寞?
當初太後將她招去訓誡,雖然是听信了李婉娘的讒言,可那訓誡也頗有道理︰皇帝勵精圖治的心意一樣純粹真切,在後世史書里也應該成為濃墨重彩的一筆,不該因為自己平添些為所惑的話柄。宮里人揣摩上頭心意堪稱一絕,天子富有四海,就是按圖索驥,也能再尋出許多符合皇帝心意的女子來,到時候皇帝這一點初生的愛戀也會經由時日和新歡慢慢消磨,最終成為一句年少輕狂的談資或干脆徹底淡忘。而于自己而言,一輩子看守著她的太平治世,鞠躬盡瘁地盡一個臣子的本分,只要彼此不貪圖奢望,不越雷池一步,那一絲心動就會永遠鮮亮地壓在她心底,日後也沒有任何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孤寂怨恨把它玷污磨滅,豈不是對那個拼盡一切維護自己的背影更好的回報?
顧沅將托盤擱在御案上,後退兩步跪了下去︰「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奴婢不敢有怨。」
皇帝眼里期盼的亮光滅了,瞳仁里黑嗔嗔地看不出什麼情緒︰「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她再沒看顧沅一眼,也沒再看那碗細面,抬手拿起了奏折,起身到屏風前對照著地圖琢磨去了。顧沅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去,崔成秀滿臉殷勤地沖她點頭哈腰︰「顧小娘子,里頭小爺可進得香?」
顧沅搖了搖頭︰「小爺沒動。崔師傅,那面禁不住放,等一會兒就勞煩您進去撤下來吧!明日要與端王殿下對質,我還有些文書不曾看完,先告個假,不在御前伺候了。」
崔成秀抓耳撓腮地原地轉了個圈︰「那怎麼能吶!就沖您這辛辛苦苦的情分,小爺也得——」
他的話沒能說完,見顧沅已經下了月台,只得跌足嘆息,想了想,便去御膳房另外傳了一份粥菜,配上幾樣精細宮點,送進殿里。皇帝已經將折子都批得了,青玉鎮尺下壓著張斗方,仿佛興致很好似的筆走龍蛇,崔成秀借著擱托盤的當口瞥了一眼︰皇帝居然在作畫,這本身便是件稀罕事了,更稀罕的是,這位小爺畫得不是尋常人物山水,也不是什麼花鳥梅竹,幾筆勾勒下去,便是一只蛐蛐伏在一片菜葉上,筆法生疏,可神韻抓得極準,簡直活靈活現。
「小爺畫得真好!」他見皇帝撂了筆,忙加上句真心實意的奉承,「這是秦州出的黑頭青背?好品相!雖說過了時節,可宮外頭養著過冬蛐蛐的人也不少,小爺要是想瞧,奴婢明天就去天街茶樓里淘換,閑人扎堆的地方,一尋一個準兒!」
皇帝沒作聲,只是對著那只蛐蛐左瞧右看。崔成秀停了停,見顧沅那碗面果然原封不動放在那兒,忙抬手去端︰「小爺先喝點粥暖暖胃,進點兒點心?這是昨兒才進宮的江南廚子,時樣點心做得老娘娘都稱贊吶!」
他的手剛觸到雕花托盤的邊,便被皇帝冷冷一眼看得縮了回去,縮頭縮腦地嘟囔︰「小爺,這面條涼透了,也泡軟了,吃不得了,小爺要是想吃,奴婢讓御膳房,不,顧小娘子去再做一碗?」
皇帝沒理他,自托盤上取過象牙筷子,舉箸一口口將涼面條連湯吃盡了,指了指桌上的蛐蛐圖︰「給她送過去,告訴她,就說她的心思朕明白,讓她放心在宮里當差,到時候,朕放她走。」
折騰來折騰去,把太後老娘娘都牽扯進來,感情這位顧小娘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鐵石心腸吶!眼見皇帝這一次眉眼安靜,聲音平淡得讓人心里發冷,再沒了往日欲舍難舍的蛛絲馬跡,崔成秀不由得暗地里嘆息,世上真有這麼不求上進糟蹋福氣的人,小爺是百般維護費盡心思,可那一位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什麼樣兒的情分經得住這麼樣兒消磨?這不,消磨得情分到了頭兒,惹得小爺冷了心肺,看這架勢,等過了這一關,便是一拍兩散再不相見了!
第二日的對質安排在寧壽宮里,巳正時刻。畢竟事關天家**不便張揚,只有少數幾位要緊人物參加。宗室里是端王和裕王,宮內是鸞儀司掌印鄭鸞和提督林遠,還有內閣首輔李恆和刑部尚書吳江。
這一日皇帝依舊是聖躬違和免了朝,李恆和吳江來得早,向太後皇帝行過禮,待賜了座又欠著身子打量皇帝︰「聖顏消瘦了些,看著精神還好,近來朝臣們都甚是擔憂,如今倒是可以松一口氣了。」
皇帝神色郁郁,只微微頷首,倒是太後嘆了口氣︰「皇帝自小稟賦就弱,近來起居不寧,才不得已免了朝。哀家今日叫你們來,也沒有別的意思,昨日恭王妃入覲,與哀家說了些外邊的閑話,簡直糊涂不可聞,又說是端王所言。端王年高,又是宗正,他的話哀家不敢不鄭重以待,故此這一回便尋你等做個見證。」
雖然說是對質,然而端王位尊,顧沅位卑,自然不能一對一的折辯,實則是單方面對顧沅的諸般考校,端看是否能審出破綻來。宗親臣子們都聚齊了,太後命玉翠將候在偏殿里的顧沅引到座前,向著幾位臉色各異的臣子一指︰「就是她,哀家沒什麼好說的,你們有什麼想問的,只管開口罷。」
幾人都早將元禮寫的那份文書傳閱過,又都城府頗深,並不輕易開口。端王垂著花白的眉毛仿佛入了定,鄭鸞與林遠心平氣和地端著茶盞品茶,李恆和吳江更是不關己事不開口,殿內一時寂靜下來,裕王左右看了看,捻著指頭上的翡翠扳指開口︰「這麼讓人干跪著能跪出什麼來?這事兒跟臣也有些瓜葛,臣就第一個說吧!」
他說著探身打量了顧沅幾眼,大大咧咧道︰「臣認得她,原本是要挑進經文廠里的,臣自尚儀局過,見她模樣舉動還算入眼,想著陛下正缺司寢,就提拔了她。她怎麼進宮的,臣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宮里頭文書白紙黑字寫著的,傳來看一看不就結了!」
十幾年的親王做下來,傻子也磨成了人精,裕王想得明白︰只要咬死了顧沅就是胡阮娘,她就再不能出宮回到遂王身邊,也沒人能追究自己選人失察的責任,又能給皇帝賣個好兒,這麼一舉三得的事,只需要得罪一個端王,可不是怎麼看怎麼劃算麼!
「文書上的事,不能全當真。」端王輕咳一聲,「此事乃是刑部侍郎許志玄與臣所言,且證據確鑿,那許志玄也親自審過顧沅,將他召來一問便知。」
案子一開場便牽扯出一位朝臣來,李恆和吳江都有些坐不住,彼此憂心忡忡地對視一眼,李恆是不知就里,吳江想起那一日皇帝閱過顧沅供狀後的沖冠一怒,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暗地里為許志玄的冥頑不靈苦笑︰早說過讓他辭官還鄉,卻還是這麼不知死活地東奔西走,皇帝礙于宗親情分,未必對端王如何,可這一次許志玄卻是在劫難逃了。
「此事臣也知道一些。」他朝太後一拱手,「顧沅先前因被人誣告結交匪人而被革去功名,後來陛下又自卷宗中為其平反。如今刑部案卷尚在,只要取來供狀對一對筆跡,便知分曉。」
既然是被皇帝看過,就有被置換過的嫌疑,端王道︰「也不用去刑部,臣上次曾進了幾篇顧沅寫的文章給太後,如今就讓此女當庭再寫一遍,孰是孰非,豈不是就此明了?」
太後早將那幾篇文章看過,雖然不知道是許志玄自何處搜羅而來,卻是顧沅親筆無疑,聞言不由得略一猶豫,只是當著眾人也只得硬著頭皮點頭,令人取了筆墨紙硯來,讓顧沅當庭書寫。
顧沅向著太後叩了頭,鋪紙提筆,才寫了幾個字,裕王便是噗嗤一笑︰「行了,行了,宮里頭人多半都學王字,和那顧沅根本不是一路的。不必耽誤時辰了!」
朝臣們多一半是書法行家,吳江將那張字紙要過來看了看,也點頭道︰「總要些功夫才能練出來,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眾目睽睽之下做不得假,太後松了一口氣,向著端王道︰「端王可有什麼要說的?」
十拿九穩的把柄落了空,端王拈著胡須想了半晌︰「那許志玄曾道,有幾位顧沅的故人也在京里,不妨也召來一問?」
「不可。」林遠道,「此事事關陛下清譽,外人不宜牽涉過多。何況焉知那不是被人買通了的?胡阮娘在浣衣局多年,然而臣也一樣一人未傳,為的也是如此。」
難道眼前人當真是胡阮娘,皇帝只是愛屋及烏地寵愛?端王本是個耳根軟的人,此刻便徹底沒了主意,良久方慢吞吞道︰「幾個字而已,也做不得準。」
這話就近似強詞奪理了,裕王又是嗤笑一聲︰「這樣也不準,那樣也不準,到底什麼時候才準?」
「奴婢斗膽,」顧沅向著太後叩頭,「想要向端王殿下求教幾句,求太後賞奴婢一個恩典。」
端王這樣死不承認實在惹人厭煩,太後爽快地點點頭︰「你問吧!只是不可失禮。」
「奴婢斗膽,」顧沅向端王叩頭道,「敢問殿下,殿下口口聲聲道有人替奴婢改了入宮履歷文書,敢問這些文書是何處何人掌管?」
「自然是內務府掌管。」端王道,「你既然是老宮人,怎麼不知道這些?」
「奴婢再敢問一句,宮人生亡籍冊是何處掌管?」
「也是內務府掌管。」端王有些不耐煩了,「你問這些何用?」
「那內務府又是誰在掌管?」
「自然是——」端王驀地啞口無言,旁邊林遠微微一笑,「內務府如今是端王和裕王兩位殿下攬總打理,下面各司其職,擅改入宮履歷,不是一司一局就辦得成的,總要有個人居中調派才成。」
裕王推月兌得干淨利索︰「我只知道眼前的便是胡阮娘,其他的一概不知。」
既然不是裕王,那端王立時有了自說自話賊喊捉賊的嫌疑,他此刻是徹底沒了底氣︰「臣,臣也不知,是那許志玄——」
顧沅朝他矮身一禮︰「奴婢沒見過許大人,不敢妄言揣測。可按殿下剛才所言,那許大人是當日親審過那位顧小娘子的,不知道奴婢說得可有錯?」
「正是,正是。」
「這就奇了。奴婢听人說刑部問案都是明白無枉,必定是讓那小娘子將來往之人相貌一五一十描述過的,許大人是堂堂一部侍郎,日日早朝都見得到小爺,審案時居然想不到那是小爺,給那小娘子定了結交匪類的罪名,可見為人有些糊涂大意。可等小爺查出來罰了他,許大人如何便精明起來,連小爺想法設法如何將那小娘子送進宮里這樣的宮闈隱事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了?」
這幾句話委實厲害,輕輕巧巧將許志玄否定得干干淨淨,就算是他一力認定眼前人便是顧沅,也只能更添一層居心叵測誹謗天子的罪名,何況這樣失了心性的人,萬一再不怕死地咬出幾個朝臣來,朝廷上豈不是又要平添一場風浪?李恆和吳江出了一身冷汗,雙雙離座跪倒道︰「這位胡女史所言甚明,陛下當日對臣等提及顧沅時毫無避諱,足見坦蕩,許志玄居心卑污不問可知,臣等以為也不必傳他了,以免有污聖听,直接革職待罪就是。」
端王頹然跪倒︰「臣見識不明,誤听奸人之言,請老娘娘和陛下明斷。」
「明斷,什麼明斷?」皇帝終于開口,聲音冷冷的,「朕自然知道朕的司寢是誰,可笑的是卻有人連朕的話都不肯信,硬說是朕欺瞞天下,如今朕哪里還敢有什麼決斷?」
如何處置端王還須斟酌,可如今這一位胡女史的真假已成定論,端王和皇帝的問答自裕王耳朵里一邊出一邊進沒能留下半點印象,他安坐椅上,不動聲色地打量幾步外垂目長跪的顧沅——能幾句話扳倒一個侍郎,足見不是個省油燈,可眼下這麼低眉垂目的,又實在看不出來剛剛居然能說出那麼膽大包天的問話來,這麼樣的心思膽量,要是放在府里,總能和那個母老虎一較高下了吧?皇帝一門心思政務,是個不解風情的冷人兒,如今這位女史舉動儼然還是黃花閨女,白白擔了兩個月的司寢名頭,恐怕日後也只是按規矩到了年限打發出宮了事,自己要是先把她要到手里,能不能和母老虎抗衡不說,單看著遂王吃癟,不就是件挺有趣兒的事麼?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周末臨時有事沒能更新,明後天再補上一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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