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心中,端王這麼賣力地上下活動圖謀必定深遠,結果卻這麼輕而易舉地認了輸。難道是故意示弱?可這樣于端王一系也一樣沒什麼好處。皇帝想不出來,干脆抬手虛扶一把端王,做出個骨肉一家的姿態︰「王叔,何至于到這樣地步?您是宗室長輩,又是宗正,听到了這樣的事自然該出頭。只是小人伎倆雖然可恨,王叔也不該不加甄別地听信,還是朕平日里有什麼不周全的地方,讓王叔誤會了?」
她越是這樣和顏悅色,端王越覺得惶恐。先帝仁善,即使把人罵得狗血淋頭,也還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于宗室上更是慎重,能和光同塵地遮蓋便遮蓋過去,絕不像皇帝,話說得漂亮,內里意思還是尋根問底地追究。自己怎麼就走了眼呢?他朝上叩頭︰「陛下平日里英明仁厚,是臣年老昏聵,听信小人讒言,只是那許志玄的話,臣原本也不甚信,只是有人送來了顧沅的文稿,又言之鑿鑿,臣就——」
「王叔這件事,雖說朕不在意,但總要示天下以公心。」端王知趣,皇帝便不再相逼,止住端王請罪道,「王叔且回去閉門思過三月,也好好歇歇,將一干詳細情形寫個節略,直接送到鸞儀司,日後朕自有決斷。」她說著又看向李恆和吳江,「許志玄一介小臣,卻如此膽大妄為,誹謗朕躬,挑撥宗室情誼,朕深覺蹊蹺。這一次奏折不經內閣,也是非常之時非常之舉,卿等不必掛懷。只是朝中許志玄這樣的小人還有多少,內閣為百官之首,眼看便是京察,還望替朕留心。」
依舊是語氣和風細雨,內里尋根究底,兩人對視一眼,都沒什麼話好說,心里把許志玄恨到了十分︰雖說因皇帝漸長有了主意,偶爾與臣子們有些個爭執,但總體上來說還是信重,如今皇帝眼看就要親政,正是要小心謹慎的當口,許志玄鬧出這麼一檔子事,皇帝對臣子起了疑心,要是不能洗刷清白,日後這樣的不滿對景兒爆發出來,鸞儀司不是就把內閣壓過一頭了麼?
如何將許志玄審問清楚是刑部的分內事,李桓把近來朝臣動向在心里過了一輪,立時把目標鎖定在幾個上書皇帝遠酒色的御史身上︰這樣與端王口風如出一轍的諫章,難保不是線索。兩人打定主意,朝皇帝叩頭請罪,替群臣信誓旦旦表白一番,退出殿去。
看內閣里的意思,也不像知情的樣子。皇帝這一次是真的訝然了︰宗室里布置得這麼浮皮潦草,內閣里也沒布下棋子,從沒見過這麼樣圖謀不軌的,難不成那幕後人的意思,竟然不是謀反奪位,只是純粹是為了給皇帝添堵?
這一次冬祀,只怕是有些小題大做了。皇帝有這樣的預感,然而政事上講究未雨綢繆,再怎麼小心也不為過,她想了想,還是決定按照先前的布置行事,旁的不說,顧沅畢竟還是身份尷尬,能讓她多幾重安全保障,皇帝也能更放心一些。
御駕預定在十月二十八出巡,這一次御前女官沒能全部隨駕,朝班里的原樣沒動,御前伺候的只點了幾人跟隨,粗使活計太監們和鸞儀衛的女軍戶們擔了起來,那些精細伺候的差使便是女官們彼此輪流承當。司飾冬蓴年紀最長,兼了司浴的差使,司衣秋容兼了典設,顧沅沒得挑揀,只得將司設的差使也兼了起來。
說起來隨扈听起來是個風光美差,其實頗有些辛苦。每日里坐在騾車里一遞一遞地趕路,騾車兩邊都安排了京衛護送,眾目睽睽之下,偶爾掀簾向外看一眼還好,一直巴著窗戶往外瞧,便是失儀丟臉了。
秋容在御前伺候剛滿三年,深宮里呆了幾年的人,第一次隨扈出來透氣,總有幾分興奮,央著兩人將窗邊的地方讓給了她,時不時就變著花樣撩開簾看一眼。只是才到午後,便懨懨地沒了興致。
「就像我先頭說的,沒什麼好看的。」冬蓴與顧沅坐在車廂另一邊優哉游哉地下棋,頭也不抬,「進了城有黃障子擋著,什麼也看不見,沒進城的時候外頭除了御道就是荒灘,除了野兔子野雞野狐狸,還能看見什麼?」
女官們對這些不待見,京衛里人卻有不少都是打獵的好手,紛紛各顯神通地悄悄打了做路上的牙祭。御駕護軍是京營五衛輪班,哪一衛做前哨中軍斷後都早早定了章程,各衛趁著輪值歇息的時候走上一遭,也是彼此暗地里較勁的意思,偶爾打了些上等獵物,更可以送到御前露臉博個賞賜。
第一日御營前哨是上直衛,歷來的天子親軍,里頭多是勛貴子弟,不肯落人後的。仗著天時地利,果然第一日便拔了頭彩。傍晚時女官們在御營門外下了騾車往里走,離著御帳還有老遠便看見了帳前堆著的野豬獐狐,冬蓴念了幾聲佛,領著她們遠遠繞過,自御帳後頭挑簾進帳,里頭許歡並手下幾個千戶正說得眉飛色舞興高采烈︰「臣等還掏了兩窩獾子,東西不大上台面,就沒敬獻,明兒送到御藥房去熬獾子油,管燙傷好用得很吶!」
皇帝含笑听著,不時撫慰兩句,御前留了兩張狐狸皮,一條野豬腿,其余的賞給全營。因為是在途中,不宜盡歡,皇帝只賞了上直衛兩壇御酒,許歡等人也不在意,高高興興退下——待到行宮第一日,御前自會將沿途各營獵物情形張掛出來,待圍獵時作為論功請賞的參考。
臣子們退下去,女官們就忙碌起來。冬蓴朝皇帝行過禮就出帳看著人準備熱水,秋容忙著鋪床放帳簾,按著安排,顧沅就該伺候皇帝更衣了。她略一猶豫,見皇帝坐在御案後不動,便上前向皇帝一矮身︰「陛下可要卸了甲冑歇一歇?」
為顯示天子英武,皇帝出巡只在城里用龍輦,出城便改為騎馬。天子甲冑雖然比尋常將校的輕便精細許多,但要穿上一整天也非易事。皇帝每五天練一次騎射,此刻精神體力都支持得住,只是想要一個人卸下來,卻是件難事。
皇帝這些時日對顧沅都不大理睬,此刻朝顧沅點了點頭,依舊沒說話,站了起來。皇帝個頭比顧沅矮,要解鸞帶便只能跪在皇帝面前,兩人相距極近,皇帝微微垂目,目光正落在顧沅微蹙的眉梢和微抿的唇角上,目光定了定,便偏離開去,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惱怒︰顧沅這麼專心致志,兩人又這麼親密,倘若此刻低下頭親一親顧沅,想必她也無處逃避躲藏——明明下定了決心要和她疏遠的,怎麼剛剛自己反而會升起這樣趁人之危的輕薄念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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