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 53第52章

作者 ︰ 林錯

皇帝言出必行,雖然之後路上兩人依舊同床而臥,卻是公事公辦似的,再沒格外的親密。龍床寬大,皇帝躺在里床,顧沅躺在外側,幾乎無需刻意,就能隔出一個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距離來。

大帳里夜深時格外寂靜,听得到帳外的風聲,也听得到皇帝平穩輕細的呼吸聲。那些難以啟齒的親近行徑和顧沅身上的痕跡一起消褪得無影無蹤,讓她有一種彼此之前從未發生過任何事似的錯覺,讓她悵然,也讓她安心。

或許君與臣的距離就是她們最好的相處方式。七情六欲人人在所難免,君主的一時縱情,只要結果無傷大雅,臣子們有責任寬容,在這個名義下,顧沅可以心平氣和地看待之前皇帝對她做出那些超出限度的事——皇帝年少情竇初開,一時迷戀不已,臣子剛直不阿進諫是一種本分,可靜待皇帝自己冷靜回心轉意,不也一樣是一種宛轉而不傷大局的法子麼?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只要保持著這樣的念頭,顧沅就能對皇帝的寵愛冷淡寵辱不驚,也更能看清楚自己的立場——她只是皇帝眾多臣子中一個,那些對皇帝情意尋根追底的**不合身份,也不合時宜。宮里頭能人多,總有一日,短到恩科之前,長到數年之後,皇帝就會厭了她這個既不會邀寵又不會討好的不稱職的司寢,把她打發出宮,在之後的歲月里把她徹底忘記。

這樣最好,踏踏實實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靜待著出宮的日子,不再想那些陌生的患得患失。心思安穩下來,時日就過得格外快,小宮女被教導出師的時候,顧沅的手傷徹底愈合,沒留下一絲傷痕,一行人也到了定江口行宮。

這是皇帝第一次親自主持冬祀,宗室勛貴和外藩使臣到得格外整齊,沿著行宮蹕道一氣排出幾十里的迎駕隊伍,明黃路障兩邊無數彩棚下或跪候或肅立的黑壓壓一片,各色禮樂鞭炮混成一片。

一行人在行宮門口分流,宮人親隨繞道側門各自去安置,皇帝的六十四人抬大輦自正門入昭和殿接受朝拜。顧沅幾人的騾車隨在最後,繞到東角門停住,魏蓮領著幾個小太監候在門口,見了幾人恭恭敬敬地行禮,看著小太監們卸車捧著包袱,領著幾人往皇帝的寢宮安置。他隨著魏逢春先到行宮打點,二十幾天已經將行宮走了個大概,一頭走路一頭指點遠近各處景致。行宮依山傍水,殿閣也都是青瓦白牆,雖然規制不變,但沒有了黃琉璃瓦和那些彩繪,滿目錯落的山石花木,比宮里更多了幾分疏朗自在的氣息。

皇帝的寢宮在太素殿,與昭和殿並不在同一座院落里,而是以一道沿湖的曲折長廊相連,正殿配殿皆以茅草覆蓋殿頂,配上白牆並木質本色的門窗廊柱,頗有些古樸趣味。三人領著小宮女在東圍房里才安頓好行李,掌案女官便送了高高一摞奏事匣子進來,又過了一炷香功夫,皇帝便坐著肩輿回了太素殿,被湖上的寒風吹得臉色有些發白,襯著烏紗皮弁和絳紗袍,並不顯怯弱,反而更顯得人顏色如玉。

太素殿正殿七間,正中明間一樣按慣例設了寶座地平,只供臣子朝拜所用,皇帝見人批折子在東暖閣,日常起居則在西暖閣。眼看著就是皇帝平常歇午覺的時辰,顧沅和秋容一起動手將西暖閣布置妥當,正要挑簾出去到東邊請皇帝歇息,忽然隔窗望見魏逢春引著幾位宗室親王進了院子,忙又退回去候在西暖閣里。

幾位親王是來向皇帝回稟晚上賜宴的安排的,原本該宗正出馬,因為端王在家里閉門思過,就換成了副宗正裕王。他是頭一次被委派這麼光鮮重要的差使,志得意滿的聲音隔著幾層落地罩都听得見,足以讓人聞聲想到他那意氣洋洋的模樣,相形之下皇帝的聲音清清朗朗,有一份別樣的沉著。顧沅遙望幾個親王承旨退出,也一色是皮弁服,同樣的烏紗皮弁和絳紗袍,只是帽縫采玉玉佩等細節處不同,人物或俊朗或穩重或跳月兌,都是中上等的好相貌,卻無人能再如皇帝一樣把衣裳穿出顏色如玉的味道來。

她這樣想,旁邊秋容已經肆無忌憚地說出了口︰「都說天家人長得好,如今幾位殿下也算是見全了,看來看去,果然還是咱們小爺最好看。」

「男女相貌不能一塊兒比,這樣的話也不能說。」冬蓴捧著皇帝常服冠袍進來,瞪了她一眼,低聲道,「我剛剛去四執庫,听說昨兒有一起上直衛的近臣湊在一起口沒遮攔地議論小爺的相貌什麼的,被巡營的人撞見稟了上去,被定為大不敬,每個罰了二十鞭子不說,連今年的承爵考也不許參加了!」

秋容一個激靈,縮了縮頭,不做聲了。顧沅卻覺得皇帝相貌好是人所共知,以往又極少在這方面限制臣下言論,突然如此嚴厲必定另有內情,只是見冬蓴不肯多說,便也不出言打听,見魏逢春躬身挑起簾幕,皇帝轉過落地罩這邊來,忙按之前太醫的囑咐,將案上暖胃湯藥奉上去,皇帝飲畢湯藥漱過口,其他人都悄無聲息地退出暖閣,便是皇帝解衣就寢的時候了。

暖閣里的穿衣鏡和比清和殿里的那一面還大些,接天連地地佔滿了半面牆,皇帝安安靜靜地站在鏡前,任顧沅替她解下玉綬大帶,月兌下外面的紗袍和里面的紅裳與中單。鏡面光可鑒人,白綢中衣包裹著的少女身形在鏡中清晰無比,腰身縴細得不盈一握,顧沅突然覺得心跳如雷,眼前的皇帝突然陌生得讓她無措,落在皇帝腰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停了停。

皇帝一直注視著鏡中的兩人,眉頭微皺,仿佛在思索什麼,也比往常遲了一刻才開口︰「怎麼了?」

「沒什麼。」顧沅穩了穩心神,繼續替皇帝褪下白綾如意暗花夾褲。為皇帝解衣是司設的本分,皇帝又沒有任何要越雷池一步的表示,自己有什麼好慌張的呢?

皇帝仿佛有心事,上了龍床並不合眼休息,依舊皺著眉看著顧沅一舉一動,等顧沅放下了一半簾帳,突然又開口︰「阿沅,你陪著朕一起躺一會兒。」她說著身子朝里讓了讓,留出一個足以容納兩人的安全距離,「朕只是想找個人一起聊聊。」

這個要求對司設來說不盡合理,但對司寢來說就是理所當然了。顧沅立在踏板上,踮起腳將另一邊帳簾落下來,朝皇帝告了一聲罪,挨著床沿躺了下來︰「小爺想要聊什麼?」

皇帝開口時聲音里帶著猶豫︰「你這一路上可曾听說過關于朕的那些胡言亂語?」

這就是考較流言的口氣了,顧沅仔細想了想,卻是一無所獲︰「奴婢是御前的人,就是私底下旁人有什麼話,也不會隨便跟奴婢講,倒是沒听見什麼。是什麼胡言亂語?難道是奴婢又給小爺添了什麼話柄?」

皇帝皺著的眉心松開了,一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卻不肯再多說,只道︰「不是關于你的事,不過是些人的痴心妄想罷了。朕恨不得不曾听到,你不曾听過才好。」

顧沅訝然,皇帝卻已經轉了話頭︰「朕記得你是梧州人,去過鎮寧府嗎?」

「阿父當年在鎮寧府市舶司做過一任主薄,奴婢幼時在鎮寧府隨阿父住了三年。」

「既然做過主薄,想必也和那些西洋人打過交道了?」

「是。」顧沅略一猶豫便坦然承認,「阿父是書生脾氣,道一事不知學者之恥,向那些西洋人請教了好些,後來因為衙門里通事翻譯的文書總有疏漏謬誤,還自己跟西洋人學了西洋話,奴婢當時好奇,也跟著學了幾句。」

「這麼說朕問對人了。」皇帝來了興致,半支起身子,拉過顧沅的手,在她手心里彎彎繞繞寫了一遍,「這個,這樣一個字,在西洋話里是什麼意思?」

皇帝的寫法並不是寫西洋文字的寫法,反而更像是將圖形硬生生記住再畫出來,顧沅蹙著眉在心里反復描摹了兩遍,也在皇帝手心里寫了一遍︰「小爺是問這個詞?在西洋話里是租借的意思。」

皇帝眼楮里閃過一絲驚喜,干脆坐了起來,看著顧沅連珠炮似的發問︰「和咱們的租借是一個意思?一樣是立了約,交租金,約滿或違約便可趕出去?沒有旁的含義了?」

顧沅點了點頭︰「就奴婢所知,沒有旁的意思了。」

皇帝釋然點頭,松了一口氣似的又躺了回去︰「朕也這麼問宏文館里的通事,可沒一個答得你這麼清楚干脆,虧他們還與朕說是通曉西洋事物,朕給他們一個自鳴鐘,他們都不會修!」

「自鳴鐘里頭機關繁復,是不好修。」

皇帝側過臉看顧沅,眉梢挑了挑︰「會西洋話,自鳴鐘你也修過,還有什麼本事,是朕不知道的?該不會西洋人的鏡子、香水、歷法演算、火槍、鐵甲船,你也全都會吧?」

「阿父跟一位西洋和尚學過些歷法,只是不算精通,也教過奴婢一些。听說鏡子和香水只有幾個西洋小國的人才會,對其他國家也都防備的很。至于火槍,」顧沅搖了搖頭,「奴婢只在阿父的筆記里看過,說是和神機營里的鳥銃不一樣,各有短長,難分高下。」

「他們的船雖然不如咱們的大,卻更結實些,也更靈活,又是遠越重洋,兵丁勇悍且熟悉水性,倘若打起來,海州衛還好,梧州衛必定吃虧。」皇帝蹙著眉嘆氣,「這回他們覲見時送了兩柄火槍過來,朕暗地里差人試過了,比神機營的好。朕已經送到造辦處去了,讓他們拆解了仿造些,再試試看。倘若市舶司的人都如你阿父一般實心用事,不是只顧著撈銀子,早早讓朝廷知道這些西洋人的動向,何至于到如今被人欺上門來?前些日子安南天竺各處遞國書的使者透過口風來,說是西洋人都是逐利之輩,狼子野心之徒,對世宗皇帝當年定下的幾條水道虎視眈眈,偏偏朝里還有人嚷著要什麼遠交近攻!近處都是年年朝貢的外藩,朕該興兵滅了誰?」

「遠交近攻必不可取。」顧沅道,「如今外藩安寧向化,正是我大齊天然屏障,就算朝廷打得下來,北有羅剎,東有倭人,西有波斯回子,南有海寇,難道都要我大齊孤零零地應付?」

「不錯。」皇帝欣然點頭,「朕看那些藩國也不如中原富庶,有些地方更是惡山惡水,養不得兵,安不得民,便是佔了也不過是只有個好听名頭,白白耗費銀子維持罷了。」她本擔心顧沅有些書生脾氣,會和某些臣工一樣輕言利害,貪圖四夷臣服的青史名聲,卻不意顧沅思慮周詳,並沒有那等夸夸其談的習氣,不由得心情大好,索性直截了當將憂心事和盤托出︰「如今鎮寧府擅自與西洋人定了一紙租約,竟將鎮定府所轄的半個荒島租給了他們做碼頭。想必那些人給市舶司上下塞飽了銀子,連著朝廷里也有人為他們說話。朕若是硬要收回,雖然也未為不可,總是毀約在先,失了朝廷名聲。阿沅,你在鎮寧府住過,可听說了那里的情形,如今是怎麼樣的?」

「租了半個荒島?」顧沅蹙眉想了想,「恕奴婢直言,如果那荒島就是鎮明島的話,那些西洋人自奴婢阿父調離市舶司時便年年在那里登陸,曬晾貨物了。當初阿父還親自去過一趟,給市舶司上了文書。听說梧州衛提督道幾個商人不成氣候,又無甚反跡,不肯出兵驅逐,後面鎮寧府衙門出面,派了幾個衙役將那些個西洋商人訓誡了一番,後面便不了了之了。如今那些西洋人已經將島租下來了麼?」

「原來是這樣。」皇帝冷笑道,「這麼多年都沒提什麼租金,今年突然提起來了?想來是外州大考要到了,他們擔心被人抓住破綻,才想出這一招來。怪不得那些西洋人的陳情表上言道建了什麼教堂、醫院、居處等等,朕本來就在奇怪,既然是今年才定下的租約,怎麼會突然這麼建了這許多房子,難道都是草木搭起來的?還說什麼可為藩障,巧言矯飾,真是糊涂之極!」

「倒也不一定矯飾。」顧沅道,「阿父昔年曾向我道,那島上石多土少,又無泉水,不能自給自足,只要牢牢把住這兩樣,就是西洋人有什麼花樣,也總跳不出圈子去。鎮明島是海寇入掠必經之處,小爺既然覺得他們火槍船只都勝過梧州衛,何不干脆免了他們的租金,讓他們守住那里作為報酬?只要委派一個精明能干的官員,將島上的飲食淡水把住,就沒什麼後顧之憂了。西洋人終究是遠道而來,便是要從本國得補給也不容易。朝廷也可趁機探听西洋海戰虛實,待日後梧州衛成了氣候,租約也滿了,再從容收回,豈不是更好?」

「朕也想從容處置,只是擔心養虎為患。」皇帝垂目想了想,突然婉然一笑,「既然阿沅也這麼說,那便該是無妨了。如此,朕便應了他們,先將自家人整頓一番再說。」

顧沅搖頭︰「這樣的大事,小爺怎麼能听奴婢一言而決?總該召集朝臣商議——」

「朕自會招人商議,如今只是咱們自己商量。」皇帝支起身看了顧沅一眼,突然傾過身去在顧沅臉上輕輕一親︰「朕私下也問過旁人,不是要朕姑息就是要朕將西洋人全數驅逐出去,只有阿沅想得與朕一樣。」

皇帝語氣真摯之極,顧沅心里也微微得意起來,朝著皇帝自自然然揚眉一笑︰「奴婢雖然不算英雄,卻有幸與小爺所見相同。」

皇帝怔了怔,只覺得眼前顧沅的笑容說不出的好看,她想了許久,直到兩人都不再做聲朦朧睡去的時候才恍然明白,這是顧沅入宮之後,第一次朝她露出了一個真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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