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 第59章

作者 ︰ 林錯

冬狩是件盛事,既是昭顯武備,也是拉攏人心。皇帝連著幾天賜宴頒賞,行營各處都喜氣洋洋,唯有慶王面上如常,內里焦躁得坐立不安。

說起來,他對皇帝並不服氣。當年先帝立儲前挑選了許多元字輩的宗室子弟養在宮中,慶王也在其列,論出身並不比皇帝差,論文論武也不輸人,論孝順恭敬更是眾人皆知,可到頭來為什麼偏偏是皇帝這麼一個百事不懂的黃毛丫頭坐在那個位子呢?

天子之位,向來是有德者居之。雖說慶王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但無奈生不逢時,天下太平,刀兵興不起來,皇帝年少未親政,也找不出什麼敗德悖倫的事來發難,只有一次連著下旨堅持議太祖冊後儀注,隱隱有與內閣分庭抗禮的跡象,可還不等慶王施展手段,皇帝便自動偃旗息鼓,閣臣們也見好就收,再沒了下文。文臣們不買賬,宗室們也不成就,慶王好不容易才順藤模瓜抓到皇帝一點把柄,慫恿端王出面,不想端王老邁懦弱,只一開口就被皇帝趕回家里,老老實實閉門思過,沒有一點執掌宗令的氣派。

唯一尚有些希望的便是武將。慶王自詡知兵,也拉攏了許多豪杰,又管著儀仗護衛看圍等全副差使,只以為能輕而易舉把皇帝控制在手里,不意冬狩才第二天,皇帝便傳旨將他的差使一分為三,出入儀仗由恭王世子兼理,護衛由北王兼理,看圍由裕王兼理,雖然名義上依舊由慶王攬總負責,卻再沒了獨斷獨行的機會,那些平日里大言不慚的幕僚們素手無策不說,連一些平日里舉止豪壯的死士,都悄悄與慶王漸漸疏遠,讓他更是心驚肉跳坐臥難安。

莫非皇帝已經有了覺察,想要處置?宴席上酒酣耳熱的時候不大講究君臣禮數,他擎著杯暗地里仔細端詳皇帝,皇帝端坐在須彌座上,含笑听上直衛都司許宗桓和林遠稟報京營當日獵獲,目光間或垂下,在地平台下食案間掃過,偶爾與慶王的目光相對,眼神安靜平和得如一小池清水,沒有一絲異樣。

慶王松了一口氣。皇帝年少,性情又文弱,事事听重臣們擺布,倘若當真有什麼盤算,絕不至于如此坦然。他放下心來,繼續琢磨盤算,不防宴中話題突然轉到了自己頭上︰「不知慶王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

「臣,臣沒什麼為難的。」慶王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卻見皇帝唇角彎得弧度更大了些,欣然舉杯示意慶王、許宗桓和林遠同飲,「既然如此,就這麼定了。待回宮時,朕便順路去叨擾慶王一頓水酒。」

大費周章地請人在皇帝面前遞話,請皇帝巡幸,種種布置卻在這一日見了成效,慶王驚訝之余又是一陣狂喜,不假思索地離席叩頭︰「陛下隆恩,微臣萬死無以回報。」

「雖說儀注上有規制,也不必太過奢費,當減則減。」皇帝諄諄叮囑了幾句,都是些瑣碎小事,慶王耐著性子一一听了,待撤席時又重新謝過恩,才退出帳去。

他躊躇滿志,卻不知道許志桓和林遠看著他的背影都暗自搖頭——皇帝的決斷還是對的,這麼個庸碌之人,就是任他施為,又能翻起什麼風浪,釣出什麼大魚來?不過是白白牽連更多的人罷了。

雖然是勝券在握,然而小心總不為過。林遠重新打探了一番慶王的布置,見沒什麼遺漏才又回帳稟報皇帝,皇帝手指點著幾案思索了一陣,突然道︰「照這麼說,許志玄也是踫上了慶王,才跟端王搭上線的,倒沒什麼旁的人指使?」

「是。」林遠道,「臣查過了,宮里人沒什麼人和他有瓜葛。之前經文廠管事趙榮和玄雲子已經供認,私改名冊是遂王指使,據說是看了顧沅貼在府外的揭帖,又在府里動彈不得,不得已想法子讓她進宮與陛下相見,好洗刷冤屈,倒是沒有別的意思。臣送了幾個相關的人到御茶房里,也沒什麼動靜。只是遂王臣還不曾親見,可否要——」

「阿姐身子沉重,不必驚擾。」皇帝道,「朕也信得及她。她與朕朝夕相處,熟悉朕的性情喜好,倘若真要給朕下絆子,絕不會這麼虎頭蛇尾,也沒這麼容易識破。」她說著又微微一哂,「朕一直疑惑,倘若諸王勾結給朕下了圈套,怎麼會將阿沅送進宮里,不待朕做出什麼誤國的實證出來,便這麼張揚出去自己打自嘴巴?朕與阿沅相識是在六月里,那時北王、恭王都在朝覲路上,怎麼會也一並糾纏進來?如今這麼想來,倒是誤打誤撞的多一些。」

「臣也這麼想。」林遠微微一笑,也松了一口氣。眼看皇帝便要親政,正是收攬人心的當口,並不適合興獄。比起被皇帝將計就計即將入套的慶王,這件案子里的另一個人倒是更難處置些,她又想了想,才開口道,「待冬狩回宮,便要頒布親政大典和開恩科的詔書告知天下。臣魯莽,敢問陛下,顧女史何時恢復身份出宮才合適?」

皇帝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抿著唇看了林遠兩眼︰「朕自有主張,只是眼下還不到時候,不必再提了。听說傅昭快回京了,差事已經辦完了?」

鄭氏一案早已塵埃落定,顯然不是皇帝關注的重點,林遠只簡單提了提,又道︰「顧家如今各處都無妨了,眼看著年關也快到了,是不是——」

「讓他再等幾日,阿沅有封家書要他送過去。」皇帝道,「還有一件事,要他和鸞儀司一同打探,五六年前,有什麼人和阿沅相交甚密,後面又疏遠了的?一個個查清楚報上來。」

「臣遵旨。」林遠伏在地上微微苦笑︰皇帝語氣淡淡的,仿佛沒什麼要緊,可那些話卻把她的心思表露得一清二楚︰有什麼人的家書能要緊到讓京營的武將做信差,又有什麼人的故交恩怨要勞動鸞儀司來打探?皇帝對顧沅的寵愛昭然若揭,倘若被閣臣得知,只怕又少不了一番勸諫。她叩了頭起身,方要退出帳外,皇帝卻又突然叫住了她︰「端王上書請辭,朕已經答應了,裕王近來表現尚算勤謹,升任宗令應當無妨,副宗令朕打算在北王和恭王世子里面挑一個,你留心查看著,有什麼動靜都隨時報朕。還有,朕記得宮人也有轉入鸞儀司當差的老例,你且先查查看,回頭寫個夾片,附在折子里遞上來,朕先看看。」

端王罷宗令是早晚的事,但皇帝提起宮人轉鸞儀司當差的先例,難道是覺得顧沅早晚要入仕想要自己提攜一把,還是覺得鸞儀司做事不可心要摻幾個親信心月復過來?皇帝的用意實在讓人模不透,林遠有那麼一瞬,開始後悔為何沒把鄭鸞硬拽出京了。無論在宮里打混多久,她總還是改不了直來直去的武將脾氣,皇帝這樣不動聲色的布局,總讓她如入霧中。她略有些茫然地起身,皇帝心細看了出來,反而微微笑了︰「朕沒別的意思,只是上次阿沅與朕提起,宮里頭老例,造辦處一干人都算成是宮人,不甚妥當。朕也覺得是這樣,如今母後節儉,造辦處差使不多,白放著也可惜,不如轉撥一部分到鸞儀司,市舶司工造處不是正缺人麼?叫他們送些機靈的過來學,只要不是違禁的物事花樣,能把其他學會了去賺西洋人的銀子,朕還有賞。」

「是。」

「叫市舶司想法子招西洋機械工匠,朕听說西洋人听洋和尚的話,告訴那些洋和尚,送來10個工匠,朕就許他們在鎮寧府建一所西洋教堂。」

「教堂?」林遠想了想,「這也未免太給他們臉面了吧?要是這幫洋和尚蠱惑人心——」

「不妨事。」皇帝笑盈盈的,心情似乎很好,「鎮寧府知府上折,說是想要用西洋人租鎮明島的租金翻修學宮,朕已經準了。鎮寧府漁民們想要建媽祖廟,朕也準了。听說如今那里市井繁盛商賈雲集,幾處荒廢的廟觀都有人出來化緣重修,只要沒有作奸犯科的事,朕也都隨他們去。雖說遠道的和尚會念經,可這麼多神佛聚到一處,總不見得只有洋和尚靈驗吧?」

林遠啞然,她不及答話,皇帝已經迫不及待地又加上了一句︰「這主意是阿沅和朕一起商量的,卿以為如何?」

林遠只見過顧沅兩次,一次是皇帝忤逆太後,她和鄭鸞前去勸說,一次是顧沅與端王對質,她列席旁听,兩次對顧沅的印象都很不錯,拋開顧沅的相貌不談,無論舉止談吐,都甚有分寸,看得出是個謹慎細心的人,心思也甚是清正,說句不該說的話,甚至有些過于拘謹,太過書生意氣,並不像個通達機變的人。

可這樣離經叛道的刁鑽主意,卻又明明白白是她和皇帝一同想出來的。林遠看著眼前得意揚揚的皇帝,想起平日閣臣翰林們對皇帝沉穩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評斷,不由得在贊揚稱頌的話後面又加上一句暗地里的月復誹︰鄭鸞私底下曾說過皇帝與顧沅甚是相配,如今看來,這兩人表里不一糊弄臣下的功夫,也當真如出一家。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為妃最新章節 | 為妃全文閱讀 | 為妃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