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到了年底,眼看就是各衙門封印過年的時候,但因正旦里是皇帝的親政大典,京畿里官員也還是兢兢業業不敢懈怠,皇帝返京第二日便召了大朝會,幾道旨意一下,更是萬人矚目,官員小民們議論紛紛,連過年的興致都沖淡了幾分。
「第一道旨是親政,這個不消說,正月初一親政大典,今上便要親政了。」許汐自茶樓里听了許多議論回來,對著顧沅現學現賣,「第二道旨意卻是那件大案子——漕運總督鄭廷機判了斬立決,今上加恩改了自盡,說是旨到即行,」她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日頭,「這個時候,想必是已經了結了。」
顧沅微微蹙了蹙眉,皇帝對恭王府向來有一份說不出的心結,也因此對鄭廷機如何發落暗地里頗為躊躇,此刻突然處置,想必自有內情,她還正思索,許汐已經繼續念了下去,「第三道旨意,卻跟咱們相關——來年四月里,便是恩科了!」
「往年不都是八月里?」顧母送新出鍋的點心進來,聞言訝然道,「怎麼今年改到了四月?」
「旨意里說是今上顧念各處士子為了恩科流連京中日久,八月里又有武科大比,就改在了四月里,還有恩旨,說是京里待考的舉子貢生,都可憑著履歷文書到學政衙門去按月領例銀,以免饑寒,雖說不多,一人只一兩銀子,省著用也可過冬。」許汐說著又是揚眉一笑,自桌上拿起一塊糯米糕咬了一口,「托這旨意的福,待過了年,我便可把茶樓的差事辭了,專心跟你學時文了。」
「早該辭了那差事,專心讀書才是正事。」顧母將另一小盤點心端在窗前正教顧洋寫大字的呂傳面前,回頭向著許汐道,「就是阿沅,我也不許她再沾手家事。自宮里走了這麼一招,人瘦了一圈,連兩只手都燙得不成樣子,她雖自己不肯說,我也知道受了多少苦楚——那些貴人哪里有好性的?」她嘆息一聲,「好歹月兌了這災星,正正經經取個功名,只要不被人欺負,平平安安領一份俸祿,也就心滿意足了!」
但凡提到宮里,顧沅便不肯做聲,這兩日,就連呂傳听到這些話,神色也變得奇怪起來,許汐打量了尷尬的兩人一眼,笑嘻嘻打圓場道︰「伯母說的是,好日子自然在後頭——說到平平安安領一份俸祿,今上已經有恩旨︰待正月初五之後,便要選善書法的人入鸞儀閣將宮內那些珍本書籍選些于世道人心有益的抄寫出來,頒賜各州學宮,說是按書吏的例子給俸祿,又是來去自由,不耽誤應試,倘若運氣好,還能結識那些鸞儀閣的大人們,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倘若我不是時文不佳,又沒有阿沅那麼好的字,也想去試一試了。」
顧沅依舊不做聲,只是蹙眉,仿佛沉思,又仿佛躊躇,倒是呂傳朝她看了一眼,向著許汐道,「今上還不曾親政,便連著出了兩場大案子,我在恭王府上听那些幕客先生們議論,都說今上年少英明,想來是要整頓官場了,怎麼突然下了這麼一道旨意?」
「听說是承太祖皇帝遺志,要將古今圖書集中編纂,以免散失,如今不過是開了個頭。」許汐道,「別看才只是一件抄書的差使,領頭的卻是鸞儀司司主,听說外朝文淵閣內的藏書也由翰林院掌院領頭在整理,只待理出書單,也要征集人來抄呢!咱們這位陛下,可真是不做則已,一做便是一鳴驚人!」她說著又催促顧沅,「阿沅,這樣一件大事,但凡能沾上一星半點,也算是咱們文人之幸——你可要去試一試?就不說別的,這是正正經經的差使,倘若能遇上那位鄭大人,有她照拂,便是什麼宗室親王也不敢再動手腳了!」
因為顧家接到的那份書信上語焉不詳,尚儀局里傳出的口風又是裕王作梗使顧沅滯留宮中,別無他話,皇帝才及笄,平素又勤政好學,故此顧家人並沒人把顧沅與皇帝想到一處,倒是不約而同把這罪過安在了裕王頭上。如今仔細想一想,除了那位高居九重的天子,還有什麼人能把人強留在深宮之內?呂傳朝著依舊默不作聲的顧沅看了一眼,放開顧洋的手,令他按照自己的字自去臨帖,轉身出了正房。
顧家贅的院子不大,正房一明兩暗三間,兩邊廂房各一間,一間是廚房,另一間便是儲物間兼柴房,他自柴房里尋了斧頭出來,才劈了三五根,見顧沅送了熱茶過來,接在手里,將茶盞捏了半晌,依舊忍耐不住,開口道︰「阿沅,你當真不願——」
「師兄,」顧沅朝他搖頭,眉目之間滿是歉然,「我已經說過,我身我心,都已經給了她——咱們兩個,是不成了。」
她的語氣和第一次听到時一樣輕輕淡淡,呂傳的心卻又一次沉到了谷底,他捏著茶盞,沉聲道︰「阿沅,你也對我說了,太後老娘娘並不贊成,那些個大臣也一樣——陛下以孝治天下,年少好名,正是放開手腳做一番大事的時候,又顧慮宗嗣,怎麼能不委屈了你?與其這樣白白拋費青春,你——」
「師兄。」顧沅再次搖頭,止住他的話,「我如今心里只有她,倘若許了你,不也是委屈了你?你知道我的性子,但凡認定了,便輕易不改,就算是,就算是她無情,」她說著朝著禁城方向又看了一眼,低聲道,「也待我與她說得清清楚楚之後,再做其他的打算罷。」
就算是那人無情,又能做什麼其他的打算?想到與顧沅自小到大的相處,呂傳再一次暗地里嘆氣——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顧沅柔弱下的倔強,縱然天子面前也是一樣。
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年節就過得分外的快。日頭幾起幾落,轉眼便到了正月初五,各衙門開印理事,鸞儀司的頭一件大事便是貼出告示招收書吏,因為皇帝重視,鸞儀司的排場也擺得甚是隆重,原定的是林遠掌管初試,鄭鸞掌管復試,不意皇帝頭一天又來了神來一筆,點了新上任的副宗令北王來湊熱鬧。
「論起來,我的字還不如你。」北王是個爽快人,並不與林遠打啞謎,開門見山道,「陛下要我過來,不過是幫你認認人。你可明白了?」
她說著拍了拍林遠的肩頭,哈哈笑了一聲,自顧自向前走,林遠看著她的背影,只是苦笑。皇帝病了一場,人瘦了些,心思卻更深沉了許多,一張臉更是名副其實地喜怒不形于色,讓這些親信臣子也難模不出底細來。
難道是皇帝已經知道了自己與顧沅當初的那一番話,派了北王來防患于未然?林遠微微心驚,幾步趕上北王,還不及說話,卻又被對方一句話堵住︰「別問我,我也一樣不知道。」
林遠一陣愕然,更是心驚,北王卻放聲大笑︰「陛下說你看著膽大,內里最是謹慎,听了這樣的話必定被嚇住,果然不假。」她說著又是一笑,「阿遠,你我也是陣前共過生死的交情,如今我便勸你一句——你一心為了鸞儀局的基業不假,可鸞儀局的基業當初是誰定下來的?沒了陛下,鸞儀局什麼都不是,可沒了鸞儀局,陛下可還有司禮監和內閣,無非是多費些手段罷了。」她眯了眯眼楮,「內閣里那群人信了翰林們的話,只見陛下明理好問,禮賢下士,便以為陛下是可欺之主,卻不知道陛下自小主意便極正,」她說著正了正臉色,向著林遠道,「不為聲色貨利所惑,便是大人也做不到,何況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這些人只以為陛下是听信翰林師傅們的話,卻不知道陛下心中自有取舍才由得那些書生放肆。旁人糊涂,你在宮里這麼些年,也看不明白麼?」
「阿鸞便比你明白得多。」北王又是一聲笑,「陛下問她,鸞儀司的人私心太重,該如何處理,她便以性命替你作保,陛下許了她給你一次機會,不然,你只好替我去定州看胡兒放馬了。」她輕輕拍了拍呆若木雞的林遠,「你也別擔心,咱們陛下不是小氣的人,容得下內閣,還容不下你這麼一點私心麼?只是看你是自己人,才提點一句——咱們陛下不是太祖皇帝,更不是穆宗皇帝,你可別看走了眼!」
看走了眼?林遠微微苦笑,半晌才快步追了上去。皇帝比自己想象中醒悟得更快,手段也更果斷明了,只是這內里乾綱獨斷的意味實在令人心驚。是英明果決,還是獨斷橫行?這兩者相隔只在一線之間,回想起那一次顧沅安撫皇帝的情景,林遠的苦笑不由得更深了些,難道當真是列祖列宗有靈,知道皇帝性情與太祖皇帝一樣,絕非內閣和鸞儀司所能制衡,所以派下來一位聖文皇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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