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師父,不要再來見劉陵了。」自湯泉宮返回的路上,霍去病說。
「怎麼?」阿嬌打馬前行,耳邊風聲如嘯,霍去病低緩語聲卻清晰響在耳畔,她不免贊賞地瞥了自家徒弟一眼,「你方才就心神不寧,她對你說了什麼?」
「沒……沒什麼。」霍去病結巴了一下,迅速轉移話題,「她方才勸說我與淮南王的殘余勢力合作,一起推翻今上。」
「她還在想這個?」阿嬌皺眉,「把主意打到你頭上,怎麼也不算高明。你對陛下這麼忠心。」
她清清淡淡一句話,就能在胸中掀起無數波瀾︰霍去病張口要否認,想想又不再說話,他和陛下感情是好,然而也是一種互相防備的好感,僅有的一點忠心在真正想要的東西面前一擊即碎。他想起劉陵方才的話——「你要建功立業,你要讓她屬于你。她永遠是劉徹的皇後,除非劉徹死。想想呂後吧,沒了皇帝,一個太後可以活得多好。」
霍去病不答話,阿嬌說道︰「既然如此,你以後也不要再來湯泉宮了。劉陵的精神似乎不大正常。」
怎麼會不大正常,她懂得的東西比正常人更多。霍去病苦笑,忽而問︰「師父,您為什麼對劉陵這麼看重?」
因為她有真正阿嬌的影子,在某種程度上她也確實重復了阿嬌的命運。夢曇版阿嬌揚眉︰「這自然有個起因,不過也只是小事而已,不必掛心。」
宮門遠遠在望,霍去病說︰「我想知道。你是怎麼學會彈琴的,你從何處學會劍法,你為什麼總穿白色,你為什麼這麼喜歡船,你彈那把司幽琴的時候在想什麼……我都想知道。」
兩人翻身下馬,阿嬌撫了一下霍去病的鬢發,含笑道︰「你這孩子,這些陳年舊事,也只有你會感興趣。」霍去病的眼楮驟然閃亮,兩旁的侍衛跪下,有僕人迎上來將馬牽去馬廄,阿嬌手里玩著馬鞭,「這些老故事你既然有听的興趣,我又有什麼不能告訴你的。不過要過陣子再說。」
霍去病露齒而笑︰「過多久?」
「嗯……」阿嬌想了想,「到你成家的時候吧——不是有句話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不到一定時候,老人們的經歷在你們年輕人只是笑談。」
霍去病氣個倒仰︰「誰是老人?」阿嬌笑而不語,霍去病忿忿地說,「我這輩子不成親!」
他本以為阿嬌要呵斥他,誰知阿嬌只是「哦」了一聲,「不成親就不成親吧。」
霍去病蹙額偏頭看她,阿嬌淡然說︰「很奇怪麼。我費那麼大功夫教你彈琴,你學到一半不學了,我不也沒說什麼。」
「那你對我有什麼希望?」霍去病不確定地問,「驅逐匈奴?」
「驅逐匈奴算什麼大事,值得我去期望。」阿嬌失笑,「傻孩子,我只希望你好好活著。」
一步步走上石階,天上的白雲在不停變幻,「椒房殿」三個大字撲面而來。溫暖芳香的椒房殿、安寧靜謐的椒房殿,奢華神秘的椒房殿,它是不一樣的。在這個封閉的宮室里有一整個世界,有瓷器,有香料,有拓枝舞,有紙醉金迷;有寶劍,有白紙,有望遠鏡,有苦無對手的寂寞。
霍去病覺得可以在這里度過一生。
回宮後事情就來了,數次大戰加上邊荒開城,朝廷很快就沒錢了,阿嬌手中的國家機器迅速運作,操縱農、工、商編織出新的金錢網,她又要減輕賦稅、廢除苛刻刑法、開啟民智、通達道路、鼓勵生育,就算慣于放權,她還是大大削減了歌舞宴飲的時間。
在後世的記載里,那是當之無愧的黃金盛世。一方面,新的農耕方法、絲綢之路的流通日以繼夜創造著巨額財富;另一方面,投入戰爭的數百萬軍隊也在不停消耗著國家積累的錢財。
創造和殺伐,確實可以並存,並互相刺激、互相促進。
「皇後娘娘,如今全天下都在傳誦您的聖明賢達呢。」衛子夫扶著阿嬌的手,一步步登上宮牆城頭,柔聲笑語。
那一天正逢年節,按照帝後的意思,京城金吾不禁,燈火通明,同慶今年收復河套。從城頭往下看,處處火樹銀花,寶珠流光,宮牆里的殿堂被燈火映出巨大的影子,憧憧地晃來晃去。在光明中人人都有一種自內而發的喜氣洋洋,高頭大馬拉著王孫貴族的香車,有行人偶然探進頭去,香氣撲在衣袖上久久不散,酒樓里酒香四溢,人語歡笑聲不絕于耳。
阿嬌在城頭坐下來,旁邊坐著劉徹,劉徹身旁侍立著笑語盈盈的李妍。
李妍一晃頭,耳朵上綴著的兩顆明珠就閃閃發亮,她笑著說︰「衛娘娘說的是,誰不知道皇後是最賢明、最有能力的。」
「是,我是能干。」阿嬌承認,大言不慚的樣子,可是又說,「可是在椒房殿里四處一看,不要說一書一畫,就連一株草都是我自己掙來的,就是有意思也不大了。」
妃嬪們被她這話逗得嬌笑不住,阿嬌就是這點可*,她會逗女孩子笑,也能讓她們害怕,實在教人不能不*她。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好處,她最擅長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無論手里過的是不是干涉幾十萬人生計性命的軍政大事,她輕描淡寫、毫不費力。
可是劉徹懷疑她話中別有用意,他湊到她耳邊︰「你說這個,是嫌朕沒養活你?」
阿嬌無視了他︰這還需要問嗎?必須沒有。
城頭上的帝後垂毓端坐,妃嬪悄聲低語,軍士靜默肅立,細細的喜樂慢慢奏響。因為太富貴了,太繁華了,滿世界的人都身著禮服、盛裝打扮,來來去去的全是珠寶金玉,看著跟一個大戲台子似的,總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根本這個宮廷也像一個大戲台子,精心設計的金玉富貴、滿堂華彩,掩蓋不住底下情感的荒涼冷落。
在這種時候,特別需要一個真實的人。只要是真的,就是美的,哪怕他並不真正懂得一切,不夠有力——
在城頭上坐了片刻,向百姓致意,接著便要去未央宮中與群臣飲宴,霍去病身為嫖姚校尉原本侍立一旁,這時候搶先一步來扶阿嬌。他的手心是滾熱的,只有年輕人才有這樣充滿生命力的熱度。阿嬌的手搭在他手心里,一瞬間忽而感到舒服的熨帖。
這是她喜歡的、願意親近的人。
而霍去病無聲地攥緊了阿嬌縴細冰冷的手指,在她目光移過來的前一刻又放開,依舊是恭謹的、客氣的、子佷一樣的禮節性動作。
年關翻過去,很快到了春草長出的時候,此時匈奴人的馬匹缺乏補給,通常會入關燒殺搶掠。這次帝後終于允許嫖姚校尉霍去病隨衛青大軍出征。
霍去病進椒房殿的時候,衛青正跪在地上向皇後允諾︰「臣定保去病平安!」
「不必如此,打仗哪有不受傷流血的。」皇後貌似好說話的態度讓衛青松了口氣,可是下一秒他就听見︰「不過記得,不要讓他隨便喝生水、吃來歷不明的肉。」
衛青一瞬間僵硬︰這算哪門子吩咐?
霍去病無奈︰「師父,我已經是軍中一員將領……」
阿嬌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衛青明知道皇後對霍去病有多看重,就算對自己的親生孩子也不過如此,他深感壓力重大,磕個頭趁著皇後還沒吩咐別的,立刻離開了椒房殿。
看著舅舅的背影離開,霍去病說︰「師父,我就要動身上戰場了,不知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何事?」
「您放在妝台上的那張畫,我想帶走。」
那張圖是很多年前的,梅花開在白雪中,霍去病撲在阿嬌懷里,手中握著小木劍。阿嬌垂目不笑,可是手勢是柔和的,霍去病將臉整個埋在她柔軟的胸前,女孩子似的漂亮小臉上滿是笑意。她白衣比雪更出塵,而他兩頰邊墜著瓔珞,看上去更像女孩子了。
那其實不是畫,是照片。因為對霍去病解釋不清來歷,只好說是獨家手法繪制的一幅畫。
阿嬌說︰「這有什麼,自己去取就是了。」
霍去病站在外面,並不肯掀簾子進阿嬌的閨房。阿嬌感受到了一點異樣︰兒子對母親、徒弟對師父,都是光明無私不必避諱的,可是男人對女人大不一樣,有時這點避諱反而更增進了神秘感,讓人覺出若隱若現的渴望和實實在在的收斂。繡簾掀起,一縷幽香無聲地浸出來,霍去病呼吸著,無聲無息地靜立等待。
阿嬌把照片取出來給他,霍去病雙手接過,先放在心口上貼一貼,星眸中有一種鄭重敬慕的神氣,接著才收進鎧甲中的衣襟里——依舊是最貼近心的地方。
阿嬌站在殿中,霍去病直跪下去,額頭觸到她的玉鞋︰「師父,這次去病出戰,必大勝而歸,為你爭氣!」
阿嬌扶起他,在這樣的情景下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又帶著送子出行的慈*的惆悵︰「你去吧,不要擔憂,我總在這里!」
霍去病低低一笑,低頭看著阿嬌潔白的臉、沉黑的眸子,足足看了三四遍,才戀戀不舍地掉頭而去。
走,走出了皇宮,走出了長安,一直來到邊關,這里自然是另一種景色,人立馬嘶,塵土飛揚,天空格外開闊些,講起話來嗓門也大了。可他越走心里越是明明白白,知道自己一輩子是走不出幽香寧靜的椒房殿了。
他走之後,阿嬌日子如常而過,和劉徹的關系倒好了很多,因著都擔憂前方戰事的關系。以前像是冷漠且有競爭關系的同事,現在倒有點像鄰居,或者真有老夫老妻的感覺——一起討論著自家的子佷。
到一天晚上,阿嬌被侍女服侍著朦朧睡了,附近的披香殿還傳來歌舞之聲,她睡得並不安穩,到半夜的時候睜開眼楮,看見透亮的月光直照下來。去病穿一身白衣服,看上去英姿颯爽,月光淌在他的衣襟上,幾乎變作淡藍色——更顯得神秘而雅致。
她帶著去病劃船,就像他小時候一樣,流水聲淙淙的,有人在對岸吹起長笛,笛聲中梅花片片飄落了。去病依戀地拉著她,手心極為溫暖,遠處有沁人的梅花香幽幽不絕。
到阿嬌驚醒的時候,才發現霍去病竟然入夢來——原來她還是擔心,而且竟然擔心到這個程度。
不過不怕,女子的感情,給男人不如給孩子,孩子是不會辜負母親的。阿嬌倚在枕頭上,此時心中並沒有不安或者詫異,反而微微笑了︰這樣的溫柔慈悲的*,不僅讓受者感到安全,就連施予者,因為不求回報的關系也是安全的。
可是霍去病又怎麼會讓人失望,他的大捷不僅驚動了京城,驚動了大漢與匈奴,幾乎連早已知道的阿嬌也要為之而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