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言少語的人大多喜歡付諸行動。禤翎郁照例親自巡夜,巡視一遭過來,果不其然發現值夜的兩個師弟到了下半夜有些熬不住了。小安半趴在桌上半枕著手臂,紅撲撲的臉上壓出幾道痕跡。听見有動靜,另一個與小安共同值夜的弟子一個激靈,睜大迷迷瞪瞪的雙眼,乍一看到冷面師兄頓時睡意全無。他猛然站起身,偷偷推了小安一把,給小安示警。
可小安睡得正酣,只是不滿地嘟囔一聲,轉個頭又睡過去。
那弟子看得一頭冷汗,生怕惹得禤翎郁震怒。
不料禤翎郁沒有責怪,反而對他說︰「你回去吧,這里有我。」語畢,禤翎郁施施然在一旁坐下。
那弟子怔忡片刻,懷疑自己听差了。素來冷面嚴苛的禤翎郁居然會有這麼體貼的時候?絕對是幻听啊……他使勁搖搖頭。
「你要留下?」禤翎郁目不斜視,話卻是對他的師弟說的。
那弟子驚喜莫名,難得這位冷面師兄這麼體貼,簡直就是天上落紅雨啊……他自是千恩萬謝地要回去睡覺了。
「今夜先好好休息,明日再來領罰。」禤翎郁對著那高興的背影淡淡補充了一句。
那背影一僵,應了聲是。罷了,以冷面師兄的為人,沒有當場發作已經算好的了,而且他們偷懶也確實該罰。于是他悻悻地走了。
四周又安靜下來,只有輕輕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禤翎郁把劍橫放在膝頭,手指輕柔撫過劍身,小心翼翼,無比珍視。他略低著頭,額前垂落的碎發遮掩下的眼神卻帶著些許恍惚的溫柔,猶如楊柳拂過湖面漾開點點繾綣漣漪。
本來以他的個性,必定會當場發作,對兩個偷懶的師弟嚴懲不貸。然而,今夜他驀然想起妃瑄,心便不由自主地軟化,竟鬼使神差地暫時放了師弟一馬,自己親自坐鎮。
禤翎郁閉目養神,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一直密切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膝頭的劍驟然發出一聲長吟。
「妃瑄?」禤翎郁輕聲相詢,劍卻再無反應。此時若有人看到禤翎郁對著一把劍自言自語,十之**會懷疑他是不是中邪了。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禤翎郁仍然敏銳地覺察到周圍起了變化。只是那種變化的存在沒有任何威脅和敵意。禤翎郁便僅不動聲色地注意著。
被暗藏的洛妃血中的那道紅痕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亮了一亮,虛空里緩緩凝結出一縷紅色的魂魄。與此同時,禤翎郁膝頭的劍中也逸出一抹煙水綠。
那籠著紅光的魂魄漸漸現出女子的輪廓,瓏璁鴉鬢,絕色容顏,只是眉目間有化不開的郁色與譏誚。♀她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此,眼神還有些許恍惚。
「千瀧夫人。」妃瑄自劍中現身,顯然是認出了深夜出現的幽魂的身份,開口試探。
洛千瀧心底一驚,面上卻是漠然,冷冷道︰「你如何認得我便是洛千瀧?」除了昔年相識的那位泠姑娘的轉世,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能一眼認出她?哦不,她面前的女子同她一樣,早已不屬于人世了。
妃瑄莞爾一笑,眼里有些懷念的意味,說︰「我幼年听娘親說過洛妃血的故事。」她說話的樣子輕柔婉轉,帶著一種淡淡的懷念迷惘。
「洛妃血……」洛千瀧唇角勾起譏誚的弧度,眼神凜冽如霜雪,一笑之間艷光逼人,「真是好名字呵……」
妃瑄對于洛千瀧的情緒變化若有所思,心頭忽然多了一絲憐惜。世人往往有感于傳說,卻又將傳說只當作傳說,其中血淚,若非親涉,怕也難以真正體會其痛如何。這位千瀧夫人的心底應該藏著深刻的執念吧,因此數百年來不曾再入輪回。這般永遠將她自己束縛,不肯放松。若有朝一日,心事得解,這位傳奇美人便要徹底從這世間消散,灰飛煙滅。
洛千瀧自然能感覺到妃瑄的善意,神情微微軟化下來,難得產生一點與之交談的興味。洛千瀧問道︰「你是劍靈?」
「算是吧。」面對這位傳奇美人,妃瑄顯然也有談興,想了想,就這樣回答。
洛千瀧奇怪地看了妃瑄一眼,又瞥過壓根看不見她們的禤翎郁,似有所悟。「因他而起……」她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成全他所願罷了。」妃瑄凝視著那人冷毅的面容,溫柔而堅定。
這話入耳,洛千瀧卻是臉色一寒,那種譏誚之意似乎更濃。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冷哼一聲,薄唇一掀道︰「你還真是天真!」
妃瑄見洛千瀧陡然變色,暗忖自己大概犯了什麼忌諱,並其不客氣的話而不悅,反而自剖心跡。「千瀧夫人,人各有所執。我天真與否,不過順心而為。他亦不曾有負于我。縱然痴傻,絕無悔改。」
那話語一字字落在耳畔,驚醒了遙遠的記憶。
洛千瀧仿佛又看見了那夜水殿暗涼,星疏月朗。一路提鞋赤腳而行的少女,回頭看向英俊少年,粲然一笑道,只願君心似我心……
少年上前摟她于懷,接了下句,定不負相思意。
他當年說了不相負,她也相信了,可是到頭來還是被辜負。
她想起那個笑靨爛漫的少女,陡然覺得陌生。明明分毫不差的容貌,可她後來的笑容總帶著無盡譏誚冰冷,再沒有曾經的燦爛熱烈。仿佛她生命里的所有光和熱都已經耗盡,徒留回憶余燼。
不曾有負。洛千瀧輕扯嘴角,眼中不知是苦澀還是艷羨。「你有福澤,可惜命薄……」
妃瑄隱約猜到洛千瀧所想,怕洛千瀧神傷,不好直接開導,就轉開話題。
洛千瀧孤身附在洛妃血上日久,甚是寂寞,遇見妃瑄,難得有些惺惺相惜。
古來女子皆頑痴,西窗夜話,明滅幾前事。
小妤返回獨醒亭時,發現亭內燭火靜悄悄地躍動,陸璘竟已伏在案上睡著了。她也不好再叫醒陸璘回房去睡,只得拿來薄毯,輕手輕腳地為他蓋上。
雖然是夏季,但若一個不小心,外感風寒,兼內傷暑濕,少不得害陰暑證。大少爺身體向來不好,再這麼一折騰,估計更差。天色將亮之時最是寒涼。
小妤默默嘆了口氣,把亭檐四面的簾幔都放下,尚且能擋些風,聊勝于無。她看著陸璘即使睡著也緊蹙的眉目,想著他睡得不大安穩,就又在金猊里焚了安神香。
淡淡的香氣飄出,在亭內漸漸氤氳馥郁。見陸璘神色似乎舒展了些,小妤確信再無紕漏,才安心退出去。
月早已偏斜,燭火也已燃盡,此刻是黎明前的黑暗。亭內熟睡的身影一動不動,與黑暗融為一體。然而,一雙冷醒深邃的眼楮忽然睜開,凝視著眼前的黑暗。陸璘聆听著亭外的聲響,慢慢露出一絲冰冷嘲諷的笑意。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出自李之儀的《卜算子》,這個太有名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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