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醒亭外。冷月如霜。
「大哥，可否容我進亭？」陸玦在亭外台階上恭聲道。
陸璘不置可否，只掃了陸玦一眼，就扭過頭去看繞亭三面的蓮池。
隨侍在側的侍女小妤熟知大少爺的脾氣，見大少爺雖然不回話，但是神色並無不悅，就表明了他應是默許了二少爺的請求。「二少爺請。」小妤蓮步輕移，接請陸玦入亭，恭謹而溫馴。
「有勞。」陸玦素來是謙謙君子的模樣，哪怕面對下人也不例外。
陸璘一直不曾正眼看陸玦，直到陸玦和他的距離拉近才發問︰「你來這里做什麼？」
兄長主動問話，陸玦便立即回答道︰「父親命我來大哥送藥。」
「以往不都是他親自來麼？」陸璘語氣冷淡。
陸玦連忙耐心解釋說︰「父親近年來身體大不如前，近日微恙，又不放心旁人來，正好我也關心大哥的病情，于是特來送藥看望。」
陸璘神情似是發生了一瞬細微變化，目光依舊深不見底，說話也是一如既往的尖刻。那一瞬的神色變幻仿佛只是水光折射的波動。「他竟然舍得勞動你來看我這個廢物？」
「大哥！」陸玦皺眉，反駁道，「你怎能如此說自己？父親和我都很關心你。因將有賊人來府中盜寶，父親特意囑托我來告知你，要你多加小心。」
「哈！」陸璘止不住地冷笑，然後死死盯住陸玦。「我一個惡疾纏身之人，身無長物，何懼賊子。倒是你該多加小心……你孤身來見一個瘋子，難道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嗎？」
陸璘眼底泛起冷光。陸玦下意識後退。
建亭之初，陸璘要求只修半個亭子的欄桿，因此這個亭子三面環水，且有一半並無欄桿阻擋。
陸璘步步緊逼。陸玦步步後退，猝不及防地跌落水池。
「二少爺！」小妤驚呼，沖到陸玦失足的亭邊。她不識水性，該如何是好。然而這座亭子府中人一向避之不及，根本就沒有人會注意到這里發生了什麼。
陸璘居高臨下地俯視水中掙扎浮沉的弟弟，冷漠的眼中流露出似釋然又似痛苦的神情。
這種危急情形下，蘇泠正巧經過附近，听到動靜就出手了。星若綾飛出，流轉著淡淡星光，卷起落水的陸玦，將其平穩輕柔地送到平地上。
蘇泠暗道僥幸。若不是看完仲夏夜雪奇景後，撒爾切斯又起意邀她夜游揚州，她也不會出門。若非出了門撒爾切斯臨時有要事沒一路將她送回房，她也不會湊巧地經過……
陸玦不住咳嗽，每咳一聲，便有水珠從他濕漉漉的發尖眉梢滴落，閃爍著迷離的光彩。縱使淪落到這般狼狽的境地，陸玦身上仍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從容。
「你感覺如何？」蘇泠召回星若綾收好，仔細察看陸玦的面色。
「尚……咳咳……好。」陸玦在咳喘間隙中斷斷續續回答。
蘇泠看著有些于心不忍，就建議說︰「不如我叫人來，或者……」
陸玦搖頭。
「小妤，你送二少爺回去。」一直袖手旁觀的陸璘忽然發話。
陸玦霍然抬頭看了陸璘一眼，神情變幻莫測，最終沉澱為安然沉靜。「多謝大哥。」方才落水一事蘇泠並到全程，其間緣由只有三人知曉，小妤不會說，他們兄弟倆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遮掩過去。
小妤攙扶起陸玦，提了燈籠送陸玦回房。
蘇泠既然救了人，自然功成身退，道了告辭便轉身。
「蘇姑娘請留步，」陸璘叫住蘇泠，語氣不像方才那般冷硬，「在下這回可以有幸請教姑娘芳名了吧？」陸璘居然僅憑寥寥數語就認出了蘇泠。
蘇泠訝然，女子姓名不足為外人道，不過她向來言而有信，遂回過身一禮，道︰「陸公子言重了。小女子姓蘇，單名一個‘泠’字。」
「泠？」陸璘念了一遍，反問︰「可是‘因自投清泠之淵’的‘泠’？」
「正是‘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的‘泠’。」他說莊子，蘇泠便也回以莊子。「若陸公子無事，那便後會有期了。」
「有事。」陸璘破天荒地露出一絲笑容，出言挽留，「還請姑娘賞臉。」
蘇泠方才所言已經委婉透露出去意，陸璘卻仿佛不知。
蘇泠只好微微板起臉，平靜溫和道︰「夜已深了，陸公子此舉似有不妥。」
陸璘一聲輕笑，想著眼前這個小姑娘時而全然不設防，時而異常警惕，真是有趣得緊。他安撫曰︰「在下只想請姑娘小坐片刻，並無惡意。」
蘇泠略一思索，走入亭中，坦然地在陸璘對面坐下，問︰「不知陸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在下只想問姑娘一件事……」陸璘對上蘇泠的視線，深夜墨色在他眼底緩慢流動，讓人不知不覺陷入某種恍惚虛幻的場景。「姑娘仔細听……」
听什麼……蘇泠听陸璘這麼一說，便側耳細听，只有耳畔夜風過處的細碎沉吟。她繼續屏息凝神，听到斷斷續續的微弱歌聲︰「……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是《子夜四時歌》，蘇泠細听之時已唱到夏歌，秋歌不甚明晰，冬歌入耳卻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子夜作歌，吟哦婆娑。流月水澤，清艷詭波。蘇泠試探著問︰「這是府上哪位在唱歌？」
陸璘露出一個果然不出他所料的神情。「不。整個陸家只有我能听見。從七歲起，我夜夜都能听見歌聲，但旁人都听不見。所有人都認為我瘋癲，怪病纏身，視我為異類……」陸璘仿佛只是在陳述別人的故事，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冷漠到近乎嘲諷。「不過，現在……還有你能听見。」
「你不是在說笑？」蘇泠打了個寒噤，環顧四周，偌大的陸府好似一座空城，惟有流水寂寂，環過幽冷孤亭。
陸璘並不意外看到她的反應，目光炯炯，反問︰「你說呢？」
「……」蘇泠十指緊絞。
陸璘眼神幽深，又問︰「你來了陸家可做過什麼奇怪的夢？」
「夢到一名女子？」蘇泠試探著回答，便看見對面那人眼中掠過一抹精光。
「原來真的這麼巧……」陸璘嘆息。
蘇泠暗暗警惕，問道︰「你同我說這些，有何深意？」
陸璘避而不答，反而問她︰「你覺得，我是瘋子麼？」
雖然他性情幽僻，某些事有異于常人，但是眼神清醒，言語行事皆有條理，不像是瘋癲之相。蘇泠于是搖頭。
陸璘眼神柔和了少許，將陸玦送來的藥盞遞給蘇泠，道︰「听聞凌雲弟子亦知岐黃之術，不知姑娘可能分辨此中藥味？」
如果有藥渣還比較好分辨，只有湯藥就比較麻煩了。蘇泠抱著姑且一試的鞋仔細分辨。她端詳片刻，又湊近嗅了嗅，突然臉色大變，急忙問︰「你素日服用的都是此藥？」
「這個自然，」陸璘反而玩味一笑，說，「姑娘繼續說。」
「此藥本來並無問題，只是多了一味阿芙蓉……」蘇泠盡量冷靜地說出自己的判斷，「阿芙蓉致幻，且極易成癮。在其中分量雖少，但長期服用可就不妙了。」說到此處，蘇泠忽然噤口。據傳瘋癲的人本屬正常，治病之藥卻是害人病情加重的毒藥。這座宅子華麗的表象下，究竟掩藏了多少秘密？
陸璘駕輕就熟地將藥汁隨手傾倒在一旁的花盆里，定定看向惴惴不安的蘇泠，眼神深邃，慢慢勾起唇角，道︰「在下想請蘇姑娘襄助。」
「……你的忙，我恐怕幫不了……」蘇泠不欲攪進宅門暗斗，勉強硬起心腸拒絕。
「不，只要你願意，就能助我。」陸璘語氣里帶有蠱惑的意味。
見蘇泠左右為難，陸璘轉頭遠眺燈火，眼底氤氳一片深重墨色。
孤亭冷寂，他的聲音卻透出一星微弱的溫暖。「你的眼中沒有過多。你也是我在這里所遇的唯一一個不嫌惡排斥我的人。」
————————————————————此章有引用的在章節內均已指出。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嗦兩句，有關子夜歌的，無論是《子夜歌》，還是《子夜四時歌》，都是那麼清新活潑的民歌風格。古人的情感好似都如此豐富而真摯，憑心而歌。嗯，我決定還是恢復周更，如果可以，或許有加更不許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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