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說仙人以鶴傳書,白雲傳信。
第一節課,由司掌判監事的院丞安幽教習院規。第二節課竟是教學子們折紙鶴。這紙鶴便是用來傳訊的。
思量著,離家已有數日之久,也應該遙寄書信回家報平安了。
此法術咒語簡單,安幽傳授起來也十分好領會。雖然大多數人並無修真底子,但是安幽道,法術成功與否,除了施術者本身修為至關重要外,還要看施術者意念是否集中。
知曉要領後,大家各自動手。蘇泠虔誠地折了數只,然後在心里細細描摹親人們的樣子,念動咒語。
小紙鶴們忽然動了動脖子,又扇扇翅膀,湊過來啄啄蘇泠的手。蘇泠忍俊不禁,模模它們的頭,輕輕說︰「小家伙們,拜托了。」
像是听懂了她的話,它們撲騰著翅膀飛起來,不一會兒就隱入了室外的雲霧中。
「尚有幾分靈氣。」安幽看了蘇泠一眼,淡淡道。
她眼角掃到一個學生並手,開口,聲音里听不出什麼情緒。「嵐新,大師兄地權可不包括這項。」
「安院丞,抱歉,」被點名的嵐新站起來,向安幽行了一禮,神情謙和,「弟子幼年與雙親失散,早已忘記他們的模樣。收留弟子的長者又在身邊,書信實在是無人可遞。」
唔……蘇泠回頭,望見了嵐新。竟是那個在客棧幫過筱芸的人!蘇泠偏過頭,果見筱芸一雙盈盈妙目正凝視著他。
嵐新的視線無意中與筱芸交疊。他朝筱芸的方向頷首微笑。筱芸一驚,連忙低頭,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折紙鶴,可顫動的手指卻泄露了她的在意和不安。他平靜地敘述自己的身世經歷,然而她無法平靜地听。這樣的身世一定遭受了許多磨難與不公,可是他卻是如此明淨善良。
嵐新愣了下,笑意深了些許。他好像是嚇到她了。
安幽沒說什麼,讓嵐新坐下。
蘇泠輕輕搗了搗筱芸的手臂,眉眼彎彎,小唇淺淺,笑得那叫一個意味深長。
筱芸佯怒,唇角卻也止不住地上翹,假意掐了蘇泠一把。
正在教舍里走動的安幽停在一個趴在桌上的少年身邊。「為何不動手?」
「安院丞,」那少年抬起頭,入目的是一雙明亮漾彩還不停眨巴的大眼楮,「我不會。你再教我一遍可好?」
安幽依舊冷若冰霜,一絲不苟地又示範一遍,一雙玉手如蝶翻飛。
「安院丞的手真是玉骨冰清啊……」少年笑得天真無邪,沒有一絲輕狎。
這話也不知哪里犯了安幽忌諱,她冷冷的眼波像要把他凍結,偏生他還無知無覺。「安院丞,我叫小安。我們名字里都有‘安’字哦。」少年的眼微微眯起,一種透明而狡黠的笑意溶溶泄泄。
把折好的紙鶴放在案上,安幽輕啟丹唇︰「我看你的手也挺好看的。這麼好看的手想必也靈巧過人。要是折不好紙鶴,可就不許下課休息。」她吐氣如蘭,露出點罕見的笑容。那笑如春風破冰,可惜冰下之水仍是寒涼。
語畢,安幽轉身,徑自離去。
小安一手支著下巴,輕笑,目光有如山澗泉流。他的手指蒼白,淡淡的血脈似雪地里點點梅花,縴弱而有生命之張力。一張紙箋被他迅速攏入袖間。但見他眉宇輕斂,淡若遠山。在寬大的法袖下,沒人注意到一只紙鶴漸漸成形……
長安。
紙鶴飛到的時候,帝後二人正于御花園品茗。
紙鶴落在玉案上,皇帝陛下熟稔地展開為紙箋,看完便遞與皇後。♀皇後讀完,不禁搖頭一笑。
這九丫頭自小就是他們的掌中之珍,既然真想出去歷練,也隨她去吧。他們暗中也派遣了人去保護她,相較于宮中,書院反而更安全自在些。
古道漫漫,夕陽遲遲。
幾位氣度不凡的華衣公子並轡而行。衛隊遠遠跟隨。
正是那三位與九公主交好的皇子殿下。
紙鶴拍打著翅膀,盤旋了幾圈,終于選定了一個看起來溫和又不失穩重的公子的肩停落下去。那公子——李霂翊輕彈了下小紙鶴的腦袋,而後展開,微微一笑︰「九妹說,她在書院很好,讓我們不必擔心。」
「小九的信?!快給我看看……」李君汐忙不迭從五哥手中搶過信來,反復確認了幾遍,才萬分幽怨地號道︰「小九都不關心我,居然只寫一封信還同時給三個人……」
「莫非你還想著只寫給你一人?」李君澤挑眉,目光隱笑,澹澹流波。
李君汐哼了聲︰「有何不可?說不定是小九不想給你們寫,可又怕你們傷心,就在給我的信里捎帶上你們了。」
兩位兄長無奈地對視一眼,同時策馬,把那個擅長自我安慰的家伙甩在身後。
「哎!等等我!」李君汐大呼小叫。
東宮。
棋子下落棋枰,錚然有聲。一子落,乾坤定,勝負自分。
「屬下甘拜下風。」輸了的人站起身,向太子一禮,聲音里盡是贊嘆。
梅樹下但子淡漠頷首,瞥了眼棋局,有些興味索然。
風里忽然有撲漱漱的聲音。一道氣勁將之擊落。小紙鶴跌了下來,歪著腦袋瞅瞅正主。
「主子,是鶴傳書。」不知從何處傳來這麼一句,在空氣中游走。
對弈者呈給太子。
太子展開掃了一眼,仿佛陡然一陣春風拂過,消減了他眼中的陰郁。
河山如棋,人心博弈。不過是一朝有心為之,竟贏得兩三真摯。
夜幕慢慢降下來,燈籠在廊下悠悠飄轉,宛如夜吟的精魂。蘇泠攜一盞琉璃燈,手指輕點欄桿。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漫吟出義山的詩句,蘇泠不由一驚,怎麼會突然想到這詩呢?
這一分神,便忽略了腳下的石階。琉璃燈盞猛一晃,搖碎了一階夜影。映得蘇泠的側臉,亦真亦幻。
一雙手及時扶住了她。借著微光,她看見了對方溫和的眼。
「秋師兄。」
「每次見你,都是這麼迷糊可愛,」秋楚南從蘇泠手中接過燈盞,「還是我親自送你回去比較妥當。」
秋師兄說話真客氣,直接說她每回被他撞見都是狼狽的樣子不就好了嘛。「謝謝師兄……我自己認識路的……」蘇泠有些發窘,羞赧地婉拒道。
秋楚南心思細膩,知她羞澀,溫雅欠身,說︰「不如我送你至下一處回廊,那邊燈火通明,想必路更好走些。」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而且也知他是好意,蘇泠遂點一點頭。
燈光給秋楚南的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不知為何,雖是相識不久,這個人卻總給別人一種安定信賴的感覺。周圍黑暗攏合過來,蘇泠怯生生地牽住他一角飛揚的衣袂,仿佛迷路的孩童牽著大人的衣角。這樣就沒有那麼害怕了。
秋楚南頓了下,沒有回頭,唇角不覺勾起。一縷發絲垂落在唇際,撩動起前生的記憶。
玉簫聲似水,瓊花白如冰。
那是他做客于雪谷的某日清晨,照常吹簫。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側首,看見一個清雅靈動的少女。她小臉微紅,鼓足勇氣道︰「這簫音如水,清心潤耳,確實好听。」
他眉目淡然,回以一笑。他的簫聲可穿雲裂石,可呼鸞引鳳,贊譽已听但多。見這女孩語意真誠,他只能回之一笑。
「不過,我覺得似乎缺少了什麼……」少女低頭良久,復抬頭微微一笑,一如清漣玉露,如是說道。
他暗驚,九重天上也曾有位神仙這麼說過。
可到底缺少了什麼,他沉思百年,猶不得其解。上師說︰「你要的答案在下界,可自行尋找。」
他在清溪之畔,偶遇這少女,隱隱發覺一種前所之情緒亂了所有平靜。
也許,這就是答案,情之一字。他本為上仙,無情無念,無欲無求,自然無掛無礙。簫聲宛轉天籟,卻是無情。
遇見她,他方寸已亂,無可避免地被卷入宿命的洪流。這是一場塵劫,為了成全她的心願,他不惜違背了自己一向遵行的準則,插手干預三界之事,終墮凡間。可他無悔,縱使失去仙籍,減損法力,只要守得她安樂,又何妨?
這一世,他出現在她生活里,陪她成長歷練。而撒爾切斯永遠不能出現在陽光下,就連暗夜中的相逢也只會被她視作幻夢。這樣,他是否可以以另一種身份陪在她身邊,同歷悲歡?
這妄念一動,他心中陡然一痛,燈不自覺地月兌手而落。
「你怎麼了?」蘇泠顧不得拾燈,慌忙去扶他。在昏暗中,他的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腕,以此來平息內心的洶涌。
他眸中有不同的光彩激烈變換,氣息也紊亂起來。然而感受到她的關切,竟讓他的痛苦慢慢平復了下來。
「對不起,嚇到你了吧?我沒事了。」秋楚南松開手,有些疲憊地笑笑。他拾起燈,遞給蘇泠,聲音沙啞而溫和︰「就送到這里了,快回去吧,不然你的朋友該著急了。」語訖,他又散作輕嵐。
「秋師兄,你多保重啊……」蘇泠對著空氣說道,想著他應該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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