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如昨 第39章 絕望

作者 ︰ 定慧

一收到清華大學生物醫學工程系的錄取通知書,誠誠便平靜地告訴媽媽︰「我決定做矯正手術

王秋雲大吃一驚,問︰「為什麼?」

誠誠看著媽媽,不說話。

王秋雲明白了。還能為什麼?

可是,對她來說,這決定還是來得太突然。

誠誠小時候,王秋雲便問過骨科醫生關于兒麻矯正的問題。醫生說,能做的,都已經做了。不過,誠誠的骨骼尚在發育,將來腿部的變形可能會更加嚴重。最好等青春期,檢查評估一下畸形的程度,如有必要,再制定矯正的方案。

五年前,誠誠十三歲時,王秋雲曾經帶他看過幾位骨科專家,咨詢矯正的可行性。結果發現,代價太高,風險太大。于是,決定放棄。

這些年,王秋雲繼續關注,並未發現矯正技術有很大的進步。加上誠誠雖然跛,行走還算正常,因此將矯正一事擱置一邊。

沒想到,誠誠現在突然舊話重提。

更讓她覺得驚訝的,是誠誠說話的口氣。他似乎已經做了決定,只是在通知自己。

王秋雲說︰「我們最好先找專家咨詢一下,再商量做決定

誠誠說︰「我咨詢過了

「咨詢誰?」

「許醫生

王秋雲一愣。許醫生她認識。前不久,他還給誠誠檢查並出具診斷證明。看來,誠誠是那時做的咨詢。

誠誠的高考成績出類拔萃。新、舊兩所高中的校長都向清華招生辦鼎力推薦。並且擔保,他的殘疾從未影響學習與生活。

清華招生辦還是兩度派人來面試誠誠。看他走路,還有上樓。問他能站多久,可以負重多少等一系列的問題。

誠誠理解、配合,但深覺屈辱。尚未走入社會,便開始對社會多一層了解。原來,不管其它方面再怎麼優秀,自己在外人眼里,首先是個殘疾人。

兩輪面試完畢,清華又提出要骨科醫生的診斷證明。

誠誠只有去醫院,做全套的檢查。給他檢查的,便是許醫生。

也就是那時,誠誠詢問了關于兒麻矯正的問題。

王秋雲問︰「許醫生怎麼說?」

「他說可以做許醫生還說了很多別的,誠誠並不打算提。

他不提王秋雲也知道。手術要做總是可以做的,只是風險、代價和效果呢?王秋雲耐心地問︰「矯正方案是什麼?」

「許醫生說,我需要做一系列的手術,包括膝關節松解、三關節融合、跟腱延長、腿骨延長」

王秋雲倒吸一口涼氣,問︰「你知道這些手術的風險和痛苦嗎?」

誠誠點頭回答︰「是,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知道就不會還說要做。就拿腿骨延長來說,那是將好的腿骨生生打斷,拉開一小段距離,讓它自己長回去,然後,多次重復這個過程。想想就心疼不已。

「我知道,」誠誠肯定地說,「許醫生跟我解釋了

「知道你還要做?」王秋雲覺得不可思議。

「是

「為什麼?」

誠誠不做聲。

「你可以走路,根本不需要動這些手術五年前,醫生便這麼說。這些手術,每一項都帶來極大的痛楚,而且有極高的風險。對某些病患,可以考慮,因為他們完全無法行走。可是,以誠誠的情況來說,完全得不償失。

「我要做誠誠的眼眸堅定。

王秋雲苦口婆心︰「誠誠,現在國內的技術還很不成熟,不要做。真的想做,等將來有機會在國外做

「我不想等也不能等。

看誠誠執迷不悟,王秋雲十分生氣,她大聲地說︰「我不會讓你做的

「我要做誠誠也提高了聲音。

吵架不解決問題。王秋雲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調回復正常,問︰「是因為女孩子嗎?」離開武漢後,她沒有一次提過「穎子」的名字。

誠誠的臉上一下子浮現痛苦的神色,半天,小聲地回答︰「不是

他的否認欲蓋彌彰。王秋雲想,她知道誠誠為什麼。絕望的人會做出瘋狂的事情,因為他們絕望。誠誠現在就是這樣一個絕望的人。

搬來北京以後,誠誠一蹶不振。王秋雲知道,離開穎子,誠誠的心里遭受了巨大的傷痛。

不過,她以為,久了,傷痛便會好轉。就算不好轉,也會麻木。

可是,都沒有。誠誠的傷痛逐漸加深。他從未說過什麼,卻一天比一天壓抑和頹廢。他時常不知看著何處發愣,一愣便是幾個小時。王秋雲曾提前下班,卻在家門口,听見誠誠痛苦得打自己的耳光。

難道,他們搬離武漢,錯了?

王秋雲狠了狠心,對誠誠說︰「你就是做了手術,她也不會看上你的放棄吧,再怎麼努力都是白費。

雖然沒有說出名字,但兩人都知道,那個「她」是誰。

誠誠低著頭,渾身顫抖,眼里只有悲憤,臉色難看至極。

他抓著椅背起身。試了三次,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往門外走去。他的身子還在顫抖,人更是跛得不像話。

「誠誠!」王秋雲的心緊緊地揪成一團。

誠誠充耳不聞。

他沒有再提手術的事。可是,他過得生不如死。

最終,王秋雲同意誠誠做手術。因為她實在無法面對他絕望的眼神,更害怕他會做出什麼傻事情。

誠誠經歷了一系列的手術,忍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痛苦。

可是,手術並不成功。

不僅不成功,還產生了許多問題。首先,手術後出現感染、畸形、皮膚開裂等情況。同時,腿部肌力下降,神經敏感度降低,膝關節的彎曲度減小。另外,股骨延長後不愈合,小腿更時常抽筋。每次抽筋,痛得他死去活來,卻完全無法控制。

誠誠被迫進行了多次手術,以恢復神經敏感和膝關節彎曲,提高肌力總之,受了無窮無盡的苦。

而且,前面幾個月,完全不能走路,一直坐著輪椅。後面幾個月,只有靠拄雙拐才能移步。

手術後的康復訓練說不出的困難。本來身體上就是讓人難以忍受的疼痛,而康復訓練的過程,又無時不刻地提醒他,上一次的康復訓練,穎子全程的陪護。她貼心的扶持、鼓勵的目光、稱贊的笑容

那些仿佛都成了遙遠的夢,可是,又清晰地在他的眼前,像一把帶著鋸齒的刀,不停地在他心上來回地割著。

誠誠本是個極為堅強的人。可是,康復訓練時,時常走幾步,就濕了眼眶。

如果上一次的訓練不曾有穎子的幫助,這一次的訓練不會這麼地痛苦。可是,她溫柔體貼地幫過,然後又舍棄他,讓他完全無法承受。

他深切地體會到「無助」這個詞的含義。無論是身體上、感情上、心靈上,他都感到無助,徹底的無助。

有時,他真的想放棄。一輩子坐輪椅又怎樣?一輩子拄拐又如何?反正,她不在乎。

可是過後,又告訴自己,不,不能放棄。

于是,每天堅持訓練,身體受酷刑,內心受煎熬,卻一直沒有太大的進步。

有幾次,看著遠處的白牆,竟然發現穎子站在那里。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她仿佛活生生地站在那里。然後,轉身離去。

「穎子!」他忍不住去追她,結果摔在地上。

穎子頭也不回,直接從他眼前消失。

誠誠疼痛難忍,終于忍不住哭起來。用手捶已經劇痛的腿。恨不能將劇痛的心挖出來。

就這樣,康復訓練極為緩慢,幾乎花了兩倍的時間。

等他能再次自己行走,已是春天,他離開武漢已經一年多。

他現在比從前跛得更加厲害。而且,腿更加容易累。稍微多走一點路,腿不僅疼得厲害,也變得更加軟弱,需要扶腿才能走路。走更長一點,則需要拄拐。醫生說,堅持鍛煉,應該可以慢慢恢復到從前的水平。

等到夏天的時候,誠誠還是偶爾需要扶腿或拄拐走路。

他問醫生︰「我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到從前的水平?」

醫生說︰「不要心急。堅持鍛煉,也許再過一兩年吧?」

誠誠卻不能再等。自從離開武漢,他一直給穎子寫信。她卻沒有給他回過一個字。

他早就絕望。他孤注一擲地想改變什麼,想給她一個驚喜。如果她還記得,如果她還在意。

不料,驚喜變成噩夢,一個長時間的、不能醒來的噩夢。手術後一年來,凌遲般的痛無休無止。

他後悔過嗎?沒有。因為至少他試過了。

現在,他不得不想開,反正本來就是個跛子,跛得更厲害又有什麼關系?穎子已經一年半音訊全無。她早就不在乎,還能怎樣?可是,他想再看她一眼。想得發瘋。

大一的暑假,誠誠一個人悄悄地回了武漢。一路上,覺得心酸,又忍不住激動。不管怎樣,就要見到她了。見過以後,他便可以死心,永遠不再回來。

車子離雷院越近,誠誠的心跳得越快。

等到了雷院,他的整個人一下子傻掉。

眼前已經沒有雷院,只有一片極為開闊的空地。

誠誠的腦子一片空白。

呆立半天後,誠誠麻木地走進空地。他試圖尋找曾經是a棟、b棟和梧桐樹的地方。可是,找了半天,找不到。平整的土地上完全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驚慌失措,終于意識到,不僅梧桐樹,還有他的童年,以及童年的玩伴,都一去不返,永遠沒有了。

誠誠站在空地上,忍不住放聲大哭。

那天,他哭了很長時間,哭盡一年半以來的悲傷和痛苦,直到流盡最後一滴眼淚。

突然發現,這些年,他每次哭泣,都是因為穎子。雖然他從小就明白,哭有什麼用,可是每次,就像此時此刻,面對此情此景,叫他如何能不哭?

只是,哭了又如何?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他真的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麼?

那天離開空地前,誠誠對自己發誓︰從今以後,他不會再為穎子、不會再為愛情掉一滴眼淚。

他做到了。這些年來,他專心讀書和工作,真的沒有再掉過一滴眼淚。

時間和歷史,在經歷的時候,總是漫長而深刻。但日子過後,回頭看,卻又是短短幾行字就可以概括。

而這些年的心酸、難過、孤寂、以及遭人異樣眼光排拒和惡毒語言嘲笑的苦楚,都不用再提。

對穎子的刻骨相思,更不用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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