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下午,誠誠和穎子不歡而散。
當天晚上,張啟榮從北京回來。他特地請了幾天假,回來幫忙。
第二天,王秋雲也完全停止上班。一家三口,全力處理搬家事宜。
誠誠每天在家忙著收拾整理。他一刻也不敢離開家。穎子卻沒有再來。
每天忙碌時,滿腦子都是穎子。不過,他了解她。于是,忍著不去找她,給她時間。同時,也給自己時間。
其實,他不需要什麼時間。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他愛穎子。相隔千里,一樣愛她。她喜歡曉東,也不會改變什麼。
他這幾天想的,是走以前跟穎子說什麼?怎麼說?核心當然是他希望繼續做她的朋友,他希望他們永遠是朋友。
雖然距離遙遠不能經常見面,但他會一直給她寫信,假期也會過來看她。誠誠在心底盼望,就這樣陪著她長大。至于將來,將來總會有辦法。
星期天,誠誠給穎子寫了張紙條。紙條很簡短,只是說自己下個星期六離開武漢,希望走以前能和她見一面,有話跟她說。紙條最後寫,自己會在星期五晚上八點,在梧桐樹下等她。
誠誠之所以選星期五,一方面,那是走前的最後一天。有些話,既然一定要說,就走前最後一晚說吧,那樣他才會更有勇氣。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那天是穎子十五歲的生日。
誠誠自然記得穎子的生日。穎子也記得他的。
每年,他們都會在對方生日那天祝其生日快樂。沒有蛋糕和蠟燭,但有天底下最真誠的祝福。
前不久,誠誠十八歲生日,穎子送給他一個石鼠的項鏈。那是她第一次正式送他生日禮物。所以這次,誠誠也為她準備了生日禮物,打算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
為了保證穎子能收到紙條,誠誠將它在外套口袋里揣了兩天。
星期二的下午,誠誠正在客廳里打包,突然看到穎子從窗外走過,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打包的手也亂了。
在一旁幫忙的王秋雲,也瞥見了穎子,卻佯裝沒有看見。看著手忙腳亂的兒子,只覺得心酸。心中祈禱,搬到北京以後,情況會好起來。
誠誠匆匆打完手上的包,跟媽媽說︰「我出去一下
王秋雲看著一地散亂的東西,問︰「現在?」
誠誠說︰「只幾分鐘,馬上回說完,抓起自己的外套,出了門。
看著誠誠跛行的背影,王秋雲不禁想起前天晚上準備洗衣服時,在誠誠的外套口袋里發現的紙條。讀完,她將它放了回去,外套也掛回原處。這兩天,一直在心中暗忖︰誠誠想跟穎子說什麼?表白?相約以後?還是?
誠誠手腳並用爬上三樓,將紙條從門縫里塞進去,敲敲門,轉身下樓來。
他知道,穎子此刻一定正在讀他的紙條。他希望,她會去。他相信,她會去。
誠誠猜得沒錯。穎子在屋里,听到敲門聲,出來準備開門,卻看到地上的紙條。
撿起來,打開,立刻認出誠誠的筆跡,心跳也迅速加快。
認真地讀紙條。短短的幾行字,讀了幾遍。讀著讀著,臉上露出笑容,眼眶卻濕潤了。
她就知道,誠誠哥哥不會真的不理她。她也知道,那天他說的是氣話,就像她說的一樣。他一定記得星期五是她的生日,所以想等到那天祝她生日快樂,同時跟她告別。只是,他會跟她說什麼?
星期三剛得知他要搬去北京時,穎子真的傷心透頂,同時也憤怒至極。
幾個月前,誠誠進行康復鍛煉時,曾抓著她的手說︰「我怕你丟下我,跑了那景象還歷歷在目,他卻要丟下她,跑掉。正因為如此,穎子的心里,說不出的傷心、委屈、失望和憤怒。
當時,她在氣頭之上,口不擇言,說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其實,一說完,立刻後悔。只是,仍在生氣和傷心,不願將話收回。
第二天,她的氣消了一些,開始思念誠誠。對,他還沒有走,她已經開始思念他。因為,他是誠誠哥哥,她的誠誠哥哥。
到了第三天,氣消得更多,也更加思念誠誠。
穎子從來都是個堅強的女孩。她很快開始接受並且面對現實。她想,誠誠家搬去北京,也許不是他的選擇。他沒有早點告訴她,也許怕耽誤她期末考試
他曾說過,他希望他們永遠是朋友。她也說過。她想再說一遍。
他說,他會給她寫信。她想告訴他,她也會給他寫信。
其實,她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也許,她現在還不會告訴他,她喜歡他。
他們還年輕,只要保持聯系,以後,總有機會再見,總有機會在一起。
對,這不是世界的末日。
到了星期五的晚上,穎子已經想去找誠誠哥哥。可是周末,家長都在。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一,父母上班去了。下樓來,卻看見王阿姨正在門口指揮幾個戰士搬東西。猛然想起,王阿姨的工作已經調動,不用再在這邊上班。這麼說,她天天都在家。穎子心中失望至極,輕輕叫聲「王阿姨好」,快步從她身邊走過。
這兩天,正在發愁,怎樣才能單獨見到誠誠哥哥?看到紙條,放下心來。
兩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告訴對方,都熱切地盼望著星期五的到來,對未來,都重新充滿希望。
最後幾天,事情很多——托運物品、關閉賬戶、告別親友等。王秋雲和誠誠幾乎忙到最後一分鐘。
星期五下午的時候,王秋雲感覺有些不適,主要是乏力和惡心。她告訴了誠誠。
誠誠立刻讓她坐下來好好休息,並給她倒來一杯水。
王秋雲休息了一會兒,感覺好點,便接著做事。
到了傍晚,兩人總算把所有的事情都忙完,王秋雲卻突然感覺胸悶胸疼、呼吸困難、手腳麻木。
誠誠不是醫生,卻也覺得這好像是心髒病發作的癥狀,魂飛魄散,立刻送媽媽去了隔壁的161醫院。
醫院急診室里已經擠滿了人。誠誠一瘸一拐,跑東跑西。他們終于見到一個中年男醫生。
醫生先讓王秋雲吃了硝化甘油和阿司匹林,然後听診。听完,說︰「感覺不像心髒病發作,更像是換氣過度
看王秋雲和誠誠一臉的詫異,醫生解釋︰換氣過度(hyperventilation)一般由壓力和焦慮引起,過快或過深的呼吸導致身體排出過多的二氧化碳,增加血液中的氧含量,引發呼吸性堿中毒,從而影響神經系統的正常放電生理過程,所以患者會感到手足麻痹、暈眩、胸痛、心跳加速等。患者越緊張,呼吸越快,令癥狀出現惡性循環,嚴重者更會昏厥。
醫生詢問了一下王秋雲的情況,得知她最近一直忙著搬家,明早會離開武漢,更覺得她剛才經歷的可能是由搬家的壓力和焦慮所引起換氣過度。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開出抽血、心電圖、心導管攝影、核子醫學檢查等一系列的測試。
每項測試都要排隊等。等測試一一做完,再回頭見醫生,又是長時間的等。
終于見到醫生。醫生說測試結果證明了他先前的診斷,王秋雲經歷的是換氣過度。然後,醫生給他們講解如何防止換氣過度的發生,以及發生後如何處理。等這些全部弄完,已經是深夜。
從醫院出來,誠誠才發現,夜空中飄著雪花,在路燈的光暈里揚揚灑灑。地上有幾寸的積雪,可見雪已經下的有一陣了。
看著滿天飛舞的雪花,誠誠的心情十分復雜。一方面,他慶幸媽媽並無大礙,另一方面,他傷心錯過了晚上和穎子的約會。
他當然不會忘記,他約了穎子今晚八點在梧桐樹下見面。一晚上,無數次想起。可是,就算媽媽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他也不可能將她一個人留在急診室。
因為所有的東西都已運走,最後一夜,王秋雲和誠誠將在離家不遠的雷院招待所渡過。
去招待所的路上,誠誠一句話也沒說。他一直在想,穎子晚上一定等他很久。他事先並不知今晚會下雪,想想穎子在漫天大雪中等他,誠誠的心更加抽緊。
一到招待所,誠誠給媽媽倒了一杯水,說︰「媽,您早點休息然後便鑽進他的房間。
王秋雲站在他的房間門口,說︰「這麼晚了,你今天也累得夠嗆,早點睡吧
誠誠說︰「我馬上就睡。您先睡吧然後坐下,開始寫信。他知道,如果今晚不寫好這封信,他不可能睡著。
信的開頭是這樣的︰「穎子,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他先告訴穎子今晚發生的事情,向她解釋失約的原因,並請她原諒。然後,他寫下原本打算今晚跟她說的話。
不,不是什麼我喜歡你,一直喜歡你。他只是叮囑穎子要好好學習,好好照顧自己,並告訴她他一定會給她寫信,一定會回來看她,一定
最後,他祝她生日快樂。
上次兩人沒說幾句,穎子就生氣跑掉。今晚,他爽約,讓穎子在雪里空等。就算上周的氣消了一些,只怕現在又生氣了。因此,誠誠害怕明早又會出現上次的情形,索性把要說的話一一寫進信里。話不投機,至少可以將信留給她。
早上八點,誠誠已經站在穎子家門外敲門。
開門的是戴曉梅,身後站著黎展鵬。
誠誠一愣,旋即想起今天是星期六。
「戴阿姨好,黎叔叔好
「誠誠好。這麼早啊
「嗯,我和媽媽馬上要走,我來說聲再見
「謝謝,誠誠。昨天還跟你媽說,這些年,看著你長大,現在突然要搬走,真的好不舍得。希望你高考順利,考上理想的大學這些話,戴曉梅說得真心實意。幾個星期前,得知誠誠父母工作調動一事,戴曉梅覺得慶幸,同時又覺得悵然,因為誠誠實在是個好孩子。不過,在家里,她什麼也沒說。
黎展鵬隨聲附和︰「是啊,好好考上清華,為我們雷院爭光
「謝謝黎叔叔、戴阿姨。穎子在嗎?」
「穎子昨晚有些感冒發燒,吃了藥,現在還睡著。我們代她跟你說再見吧
感冒發燒?是因為在雪中等他受涼了嗎?一定是的。誠誠心里內疚難過,同時又失望至極。雖不情願,也沒有辦法,只有說︰「好,也請代我跟她說再見然後從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說︰「黎叔叔、戴阿姨,能不能請你們把這封信轉交給穎子?里面有我家在北京的地址
「當然沒問題戴曉梅欣然接過信。
誠誠的手放回口袋,緊緊地握住他給穎子準備的生日禮物——一只玉雕的小貓。猶豫再三,最終沒有拿出來。
又一番祝福與再見後,誠誠下樓來。心中難過至極,卻又無可奈何。想想穎子一起來就會看到他的信,心里才略感安慰。
一關上大門,戴曉梅便動手開始拆信。
「你干什麼?」黎展鵬驚訝地問。
戴曉梅白他一眼,「你說干什麼?」
「這不太好吧?」
戴曉梅不理他,打開信,開始讀,眉頭越皺越緊。
昨夜穎子從外面回來,臉上紅紅的,整個人卻無精打采。問她在莉莉家玩得怎樣,她嘴上說很好,人卻一副快哭的樣子。模模她的額頭,有些燙。
讓她趕緊吃藥睡下。沒想到,夜里卻越燒越高。戴曉梅幾次起床,檢查她的體溫,卻听見穎子在夢里叫道︰「誠誠哥哥,不要走!」
心里懷疑,穎子晚上並非如她所說,去了莉莉家。看了誠誠的信才知道,這個傻丫頭,竟然在雪里等誠誠兩個多鐘頭。
戴曉梅讀完信,遞給老公,說︰「你自己看吧
黎展鵬猶豫著接過來,讀完信,不說話。
夫妻長長地對望一眼,都明白對方心里在想什麼。
在去往火車站的路上,以及開往北京的火車上,誠誠一直在想穎子。她現在起來了嗎?感冒好些了嗎?看到信了嗎?他昨晚爽約,害她在雪里等,還有生病,她一定生氣得很。不過,看了信,她會原諒他吧?另外,他寫的那些話,她看了會怎麼想?那是他的承諾,她明白嗎?她還在怪他突然離開武漢嗎?心里七上八下,緊張又帶著期盼。
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北京已經凌晨。雙腿腫脹得厲害,而且疼痛不已,幾乎不能走路。
到了在北京的新家,媽媽讓他趕緊休息,他卻說不累,坐下,又寫了一封長信。
早上,將信丟進郵筒的前一刻,突然想,這些年,他和穎子的關系平淡如水,三五天或更長時間才見一面。自己現在這般急切地給她寫信,會不會嚇到她?
于是,沒有將那封信寄出。
熬過三天,重新寫了一封。首先,再次為那晚失約道歉,並且告訴穎子,離開武漢的那天早上去她家辭行,沒能見到她,心里覺得非常遺憾邊寫邊想,穎子會不會和他一樣覺得遺憾?然後,介紹了北京雷院的一些情況。
猶豫再三,決定在信里夾一張自己的照片,並在信的結尾問穎子,能不能也寄張照片給他?他想,他們是朋友,現在分開兩地,這個要求不算太過分吧?
他真的很想有一張穎子的照片。
去年夏天,穎子從香港回來,給他看了一些她在香港照的照片。
每張照片都美得驚人。不,不是說風景,是說風景里的人。特別背景是維多利亞港的那張,他只看了一眼,就心跳加快,血脈噴張,這邊酥軟,那邊堅強。
當時,他便想找穎子要張照片,幾次鼓起勇氣,也沒能開得了口。他憑什麼?如果她拒絕呢?
卻不知那時,如果他開口,穎子會欣然將照片送給他。事實上,他沒有開口,穎子頗有些失望。但總不能自己開口,要求送一張照片給他吧?
寄了信,後面便算著日子,等回信。
沒有回信。
繼續焦急地等待,為遲來的回信找了不少理由。
又一個星期過去,還是沒有。
為什麼穎子不給他回信?難道,她還在生氣?
一分一秒再熬過一個星期,又寫了一封長信。信里介紹新學期、新學校,並且告訴穎子,他一切都好。
其實,很不好。
自從離開武漢,他日夜思念穎子,現在更是日益擔心她為什麼不給他回信,卻又不敢直接問,只是問你的新學期怎樣,是不是更忙?然後叮囑和鼓勵,就和從前見面聊天一樣。
信的最後,寫了一句︰「穎子,我知道你現在很忙。有時間給我回個信吧,一句話都行
可是沒有,一個字也沒有。
誠誠越來越擔心,越來越害怕。他知道穎子,她不回信,不會是因為沒有時間。她不回信,只能是一個原因︰她不願回信,不願再聯系。
為什麼?她還在生氣他離開武漢,所以不願理他嗎?
如果是這樣,他並不怪她。記得去年她從香港回來,他擔心地問她會不會離開武漢。她向他保證不會,他才放下心來。沒想到,現在離開的是他自己。是他不好,所以他一點也不怪她。他只是想知道,她要多長時間才會原諒自己?只要她肯原諒,多長時間都沒有關系,他可以等。
可是,如果不是這個原因呢?會不會她不回信,是因為其它的原因?比方說曉東?她會不會因為跟曉東要好,所以將他置之腦後?畢竟,他沒能一直陪她,而曉東做到了。誠誠不是不知道,這些年,曉東一直都在的。曉東喜歡穎子,只怕不亞于自己。
還有,她越長越漂亮,她周圍的男生,特別是同班的,一定都注意到她的精致五官,窈窕身段。誰都可能喜歡她,追求她。比方,那個來過家里找她的班長?
而他自己,對穎子來說,會不會眼不見心不煩,然後慢慢遺忘?
不,不可能。
可是,最後那次見面,她不僅說過「你不用擔心,有事東東哥哥會幫我也說過「我不會回信的難道,那不是氣話,而是認真的?
但願不是,因為想一想,就心痛得不能自已。
誠誠繼續給穎子寫信,一個月兩封。繼續告訴她他的學習和生活,同時詢問她的學習和生活。還是那平常而溫和的口氣,就好像在跟她說話一樣。他需要傾訴。
雖然他從未說過想念,可是,字里行間全是想念。就算穎子暫時不回信,他希望,讀了他的信,她至少知道他從未忘記她。他也希望,她不會忘記他。同時,在心里祈禱︰有一天,穎子會給他回信。
可是,她始終沒有。
誠誠越來越絕望,痛苦得無法自拔,高考前的緊張學習成了他唯一的救贖。
每天下午的時間最難熬,明知道毫無可能,還是習慣性地等她。有時門外有人走過,心就會忍不住跳一下。
日子一久終于受不住,有天莫名地流下淚來。心里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有真正以為自己配得上她。他只是絕望地想跟她在一起。在一起不成,絕望地想跟她保持聯系。無法保持聯系,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孤獨,孤獨得近乎恐懼,日子變得很難熬。
白天,還可以找點事做,可是,夜里,穎子時常出現在他的夢里推門進來,微笑看他,輕喚「誠誠哥哥」。
醒來,往往一腮眼淚。
高考結束,誠誠的成績出類拔萃。可是,因為殘疾,錄取頗費了一番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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