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寧王依舊姿式端正坐在窗下挑燈看書,此處是文璟帝特意撥給他暫居的隨雅園,地處僻靜又方便進宮。遙遙更鼓傳來,他伸一伸腰,就听窗下有人嬌語,「六王叔是不是想要就寢了?」
寧王瞥一肯窗外黑影,「知道你今日宿在宮內,出來不易,有什麼話快說罷。」
兜帽下翎瑤的神情看不分明,「恐怕以後再來都是這個更點了。父皇要我留居錦凰宮,不能再回倚秀山莊了。」
「是你父皇起了疑心?」
「應該不是,」翎瑤的眸光中閃出幾分譏誚,「父皇大約是想起我這個女兒與他的寶貝十分相似,留在宮中可以慰他的慈父之心。」
燭火映得寧王臉上半明半暗,「你這次回來就是要留在宮中,這不是正遂了你的心?」
「那六王叔呢?可想到留在此地的計策?」
「今日飲酒舞劍,酣暢開懷,誰知一宿後眼疾復發,須留在雁京多住上幾日。如何?」
翎瑤仰首一笑,「到底是六王叔。」
寧王對她這句贊言十分冷淡,「今日蕭逸寒如何?」
「他?我看不透他。」翎瑤說得輕巧。
寧王斂眉道︰「我還以為你已將他看得十分通透。」
「初看的確如此,可是話越多,越覺得看不分明,惟一肯定的是,他一定很喜歡姐姐。」
「何以見得?」
翎瑤垂眸,掩去那剎那間的嫉恨,「一個男人願意為她做烏龜,你說有多喜歡?」
寧王眸中精光一閃,瞬間又黯談下去,「肯做烏龜的狼,就如想**的鷹,毫無用處!」
「也許……」翎瑤有幾分不確定。
寧王沉著道︰「就算不是個廢人,這也已是他的軟肋,到時如有必要自可利用這點。」
翎瑤點頭。
寧王又問,「他們幾時回漠北,可探听出來了麼?」
「再過七日就啟程。四王叔、五王叔他們到時都回去了。」
「好。」寧王抬首望向無盡暗夜,「等他們走淨,就該我們出場了。」
「糊糊,你妹妹的腿是天生不好,還是之後出的事故?」逸寒在翎瑚的再三要求下將自已包成了一個蠶繭。翎瑚自已也學了乖,多要來一條被後和衣睡了進去,朝天仰臥,目不斜視,「是小時候生病得的,我還記得母妃為此哭了很久呢。」
逸寒沉吟著問,「她病好後可有什麼變化沒有?」
「沒有。就是偶爾別宮里有幾個淘氣鬼笑話她,學她的樣子走路,她不高興,有時脾氣有點古怪而已。」
逸寒沉默不言。
翎瑚回想著幼年時的情形,「小時候父皇很疼愛我們兩個,賞賜的衣裙用具都是一模一樣,宮里人有時候都分不清我們誰是誰,直到她那次生病,憑著走路的姿態才分了開來。再之後她就不肯同我穿一樣的衣裙,用相同的東西了。」
「她同你一樣心高氣傲,本來不分伯仲,突然間分了高下,自然不會再與你相近。」
翎瑚不贊同道︰「雖然她打扮得與我不同,可還是成天同我一起玩啊,直到……」
「直到有一天,藍祈楓回了北齊,她就再不同你來往了。」
翎瑚臉色一變,「之前也還相與,後來天熱暑氣漸濃,父皇便帶著我們去倚秀山莊消夏。臨回來前,她突然說她不想回宮,又說自從腿上有疾後父皇就不像從前那樣喜歡她,母妃也成天只想著教我跳舞,宮里人都打喜歡拿我同她作比,她自知不如,索性一個人留下得個清淨。父皇起先不肯,後來耐不住她哭鬧,想著她身子不好,留在山莊里也好將養,故此就準了。」
「這兩年你們有沒有去看過她?」
「她總是不肯回宮,父皇動了氣,消夏都選了別地。母妃和我倒去過幾回,只她一味推病,見了也沒什麼話說。」
逸寒若有所思。
翎瑚微微側首看他道︰「你才說是祈楓回去,難道這一切都是為了祈楓?」
「你自個都說他是天邊月,人人都愛。」逸寒語中略有嘲弄。
翎瑚橫了他一眼,繼續望著頭頂大紅喜帳。翎瑤也喜歡祈楓麼?他們三個總在一起,她喚他作「祈楓哥哥」,像條小尾巴似地跟在身後……可是無論如何,祈楓的心里只有一人,絕不會再多一個相似的影子!
翎瑚臉上神色變幻,逸寒一一盡收眼底,「糊糊,有一種狼叫作孤狼,不听狼王指揮,也不與群狼合作,獨來獨往,即使受了傷甚或斷腿瞎眼,它也能憑一已之力得到比別的狼多得多的食物。你知道是為什麼?」
翎瑚搖了搖頭。
「它會偷搶別人到手的獵物,即使每處只分一杯羹也比別人得的多,更比人省力得多。」
翎瑚心下驚疑,嘴上卻道︰「你說這個作什麼,她是人,又不是狼。」
「正因為是人,也許比狼更難對付。」逸寒說著,向翎瑚一笑道︰「糊糊,你可要小心一點,別盡想著姐妹情而做了東郭先生。」
翎瑚側轉身,以背脊迎他笑臉,「我對誰做東郭先生也不會對你做,你這條大,自已小心一點罷。」
翎瑚因吃了酒,又說了半日的話,很快便沉沉睡去。漫天花海里,她展開手臂不停旋轉,帶起片片落英。
「姐姐,姐姐,你是桃花仙,能不能給瑤兒取一枝最美的桃花來?」
她停下回眸,七八歲的翎瑤一臉羨慕地望住她。
「好,你等著,姐姐這就去取。」她挽了挽袖管,不顧宮人的勸阻就爬上了樹,「瑤兒,你要哪一枝?」
「我要這一枝,最上面的一枝。」
她仰起脖,看向頂上開得最艷的那一枝桃花,好高啊!不過她是桃花仙,一定能給妹妹一枝最美的桃花。她拽緊了細枝,登上那小小的枝杈,還是夠不到,再攀上那更細的枝椏,幾乎連腳尖也掂了起來。「瑤兒,你看,我快夠上你要的桃……啊!」
天旋地轉,夢中的翎瑚蹬了一下腿,眉頭扭結似乎十分痛楚。逸寒欺身過去,輕輕撫上她的臉頰,「糊糊,糊糊,怎麼了?」翎瑚沒有簽應。夢中的父皇對著翎瑤怒聲喝斥,母妃則望著太醫迭聲連問︰「怎麼樣,錦平的腿怎麼樣?會好麼?太醫躬一躬身,大聲道︰「請娘娘放心,九公主的腿已經接上,假以時日必然會痊愈無礙。」
翎瑚重重呼出一口氣,眉目也跟著舒展開來。逸寒為她拿開臉上汗涔涔的散發,想是舒服了,翎瑚翻過身來,眉如黛,膚勝雪,雙唇半啟半合,如嬌女敕的玫瑰花引人采擷。逸寒今日本有心要放過她的,可此情此景,他又忍不住低下頭去,含住她的唇,閉上眼,仿佛仍在翠野荒谷中折一朵花來吸食其中花蜜,那柔女敕得不忍踫觸的花瓣,那清甜如泉的蜜汁……
逸寒吻得更深,翎瑚嚶嚀一聲,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來。她又夢見什麼了呢?這麼高興。逸寒頓了頓,止不住又想采花,誰知剛一覆上,合攏的床帳間突然鑽出一圓不溜秋的小腦袋來,兩只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就「 」地不斷發出威嚇之聲。
逸寒回首想要嚇跑它,豆豆靈巧,三躥兩躥就到了翎瑚與他的中間,一邊豎起白毛作臨危不懼狀,一邊用長尾巴掃上翎瑚的臉。翎瑚打了個噴嚏後幽幽醒轉,見豆豆橫在兩人中間,登時抱緊被子瞪眼看向逸寒,「你做什麼壞事了?」
逸寒一臉茫然,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看你被子散了想為你掖一掖,誰知這小家伙就來了。」
「你會有這麼好心?」翎瑚直覺不信,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衣物才算放心,「半夜三更,你怎麼還不睡?」
「你翻來翻去的我睡不著。」
「那是你自己心不定。」翎瑚蓋緊被子,轉過身又以脊背相對,「你可別打什麼壞主意,豆豆會替我看著你的。」
豆豆見主人如此信任,「咯咯」兩聲以示應答,看逸寒一副很想揍它的樣子又發出兩記怪聲,「嗖」地一下躥了出去,一路爬回梁上。逸寒無奈地看一眼蹲在頂上的小小身影,躺下後也以脊背對著翎瑚。怪不得肯同他同睡一床,原來是安了個放哨的,不過還好,區區一只小雪貂,他有的是辦法。
離去漠北之日漸近,星痕和夢月每日都在整理衣物。她們兩個沒有出過遠門,又是第一次去那傳說中的寒苦之地,心下忐忑之余都有些手忙腳亂,帶了這樣又怕漏了那樣,整日都沒個停歇。翎瑚看著箱子包袱一個個堆積起來,眉頭也跟著蹙起,「不過月余就能回來了,你們怎麼弄得我好像要永留在那里似的?」
星痕歉然道︰「奴婢們听說那里天氣寒冷且又多風沙,所以揀著那皮子、毛緞來帶,一樣樣的就多了。」
「這些東西少帶幾樣無妨,最緊要的是多帶幾件短裝,還有鹿皮靴、皮囊、那把袖箭也給帶上。」
星痕怔了怔,「公主是想過去行獵麼?」
「你替我帶上就是。」翎瑚盤算著又道,「多帶些銀兩,我或許有用。」
星痕揣摩著翎瑚的心思,「據奴婢所知,晉王屬地與漠北不過一江之隔,公主是不是想順道去那兒一趟?」
翎瑚的下頜微微一點,「你心里知道就好。有些話,不去問個清楚我不會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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