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妃[元春重生] 第7章 蕩悠悠芳魂歸天(下)

作者 ︰ 青色兔子

珍妃听到這里,已是驚得面色青白,雙手絞在一處,唇瓣無意識得微張著,喃喃道︰「老天爺,老天爺……」

當今皇帝竟然只是一個賤婢所出,母家並非八大姓之一的郎氏——往上推,如果當初世人皆知永瀝生母只是個婢女,那縱然他有百般好處,聖祖爺也不可能從上百個孫子當中選定他接入宮中親自撫養;沒了這樣一個血統高貴才能又入得了聖祖爺眼的兒子,三王爺能不能躍過一眾才德兩全的兄弟接了這個帝位還真不好說。

這件事,二十多年前捅出來,是三王爺一府的人受牽連遭罪;到了今天捅出來,首當其沖的自然是混淆皇室血脈的太後,緊跟著就是皇帝的身世被有心人利用造文章——當初與三王爺爭位惜敗的王爺們都虎視眈眈得盯著那個位子呢。

這的確是一樁能翻天的秘事啊!

「她原本只是想要一個兒子。」賈元春嘆息,「誰知道這個兒子如此成器,做了王府的世子。永瀝越是出眾,郎氏便越是不安。」她心里深恨郎氏,索性也不稱呼她為太後了,「月太妃本有一女,卻因病故去——郎氏便更加不安了。以至于後來見我與月太妃交好,郎氏便深疑我已經知情,下辣手除掉我月復中孩兒。卻不知是她小人之心,月太妃見我痛失月復中胎兒,隱約猜到幾分,深夜來訪本想吐露實情,礙于大局最終沉默。這些情由,都是她臨死前才告訴我的。」

珍妃從極度的震驚慌亂中漸漸冷靜下來,抓著那條明黃色絲絛默默出神,眼楮亮得嚇人。

原來如此,無怪乎太後會將近身服侍月太妃的人趕盡殺絕。

「禍福相依,因緣早定。」賈元春咧嘴一笑,笑容中滿是苦澀,「你看,我為了一個世子側妃的位子刻意交好月太妃,卻也因為這個招來殺身之禍。冥冥中,滿天神佛看著我們呢,好的、壞的、真的、偽的,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一絲一毫也錯不了。我懷了不誠的心思,神佛就拿走了我的孩子……郎氏做了這麼多的惡事還能端坐在太後的位子上,那是時候未到……只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珍妃低頭望著賈元春,只見她講述了這番驚心動魄的往事,此刻口唇灰白,目光黯淡,已是露出幾分下世的光景來。

「姐姐,你可知道……你身邊太後安插了人的……」

賈元春氣息低微道︰「自然是放了的,哪個宮里沒有她的人……」

珍妃更湊近了幾分,壓低嗓音道︰「是你貼身的人。你仔細想想——你才知道當初小產之事真相,太後立刻就下手了。你得知真相那會兒,身邊難道還會有許多人不成?自然都是你的心月復。」她與賈元春對視著。

「嫣紅、碧璽……」賈元春回憶著那晚在園子里,金盞與桃枝是斷然不會宣揚出去給她們自己招來禍患的,「不是嫣紅,嫣紅雖不是我的人,卻也不是太後的人,她另有主子……」她的面色變得像一層金紙那樣,呼吸間仿佛隨時都會停止,「是碧璽,果真是碧璽。」這語氣,她似乎是已經隱約料到了,只是自己不肯去深想,不肯去相信。

從七八歲起,她就是由碧璽服侍著的;十三歲時她獨自入宮,又三年得返嫁入王府,她親自點了碧璽隨嫁;到她入宮為妃近二十年來,她自問待碧璽不薄,如何竟會被背叛?

極度的憤怒與不解支撐著賈元春坐起身來,她歪靠著引枕,只這麼簡單的動作已經讓她覺得心慌氣短。

珍妃幫她喚來碧璽。

碧璽入內,一眼便瞧見賈妃倚在引枕上,面如金紙,目光卻像利箭一般向她射•來。她本就是個機靈的,見了今夜這情形,知道自家小姐心里定了她的罪,更不辯解,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嗚咽著哭出聲來。

賈元春見她這番舉動,存著萬一的僥幸之心也沒了,像是一桶冰水淋在心上,涼得發麻,倒覺不出疼來了。

「珍妹妹,你且出去,留我們主僕二人說說話。」賈元春望向珍妃,雙眼蒙了一層陰翳。

珍妃不忍再看,點點頭自行出去,那嫣紅正托了熱騰騰的蛋花湯入殿。

「珍貴主,您趁熱嘗嘗。」嫣紅將那只敞口描金玉碗擺在東廳的檀木八仙桌上,迎著珍妃過去,笑得殷勤,邊擺放銀筷勺子邊道︰「您聞聞這香氣,老淮安的蜂蜜……」

珍妃看一眼這對一切渾無所覺的宮女,點點頭,坐在桌邊接過勺子,這蛋花湯的確香甜誘人,她卻沒有絲毫胃口;一閃眼看到那玉碗外壁刻著的如意雲紋間題著「福壽康樂」四個字,幾乎要嗤笑出聲。錦衣玉食得養著,這宮里又有哪個人能夠真正的「福壽康樂」呢?

內室里,碧璽已是淚水漣漣,膝行至床邊,只是磕頭。

賈元春望著她,目光絕望中又有一絲平靜,她虛弱得沖著跪在地上的碧璽伸出手去。

碧璽遲疑片刻,雙手托住了賈妃的手,又愧又悔,顫聲道︰「主子,奴婢無話可說,只求一死。」

賈元春輕輕搖頭,她努力反握住碧璽的手,喃喃道︰「咱們倆雖是主僕,卻打小兒一塊長大。我學針線了,你幫襯著描樣子;我習字了,你整日站在書桌旁研磨;我入王府,你陪著一起;我為妃嬪,你做宮女——近二十年的光陰,數不過來的日日夜夜,咱倆一塊……」她越說越快,漸漸喘不上起來,幾乎閉過氣去。

碧璽慌得直起身來,扶賈妃躺下,洶涌的淚水沖出眼眶,砸在秋香色的錦被上,暈染出大塊大塊的濕痕,她抽噎道︰「主子,您別說了,都是奴婢糊涂脂粉蒙了心——您快歇歇……」

賈元春只是搖頭,漲紅了臉喘上一口氣來,睜開眼仰望著她,目光悠遠又空靈,「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並不愚笨。近二十年一塊兒處著,我難道不明白你的人嗎?」最初的憤怒驚痛已經過去,賈元春冷靜下來,「便是郎氏拿皇後之位利誘你,你也斷不會背主棄信,置我于死地。你說,」她模索著抓住了碧璽的手,緊盯著她的眼楮,「你說,你是為了什麼?你告訴我,別讓我去得不明不白……好碧璽……」

碧璽簡直愧殺,她被賈妃握住的手無意識得輕顫著。

「好碧璽……」賈元春哀哀得望著她。

「主子,」碧璽一只手遮住雙眼,冰涼的液體從她指縫間流出來,她的聲音淒厲,「主子,我心存怨恨啊!」

「怨恨?怨的是誰,恨的又是誰?」即便是氣衰力竭,賈元春依舊保持著一貫的清醒。

碧璽捂著臉沉默,良久她長長抽了一口氣,放下了那只遮擋眼楮的手,直視著賈妃,語澀音滯道︰「主子,您還記得十年前,您自宮中回賈府,備嫁靖親王世子那會兒麼?您入宮三年,回府竟然還記得奴婢,親點了隨嫁,府里多少丫頭羨煞。那時,主子芳齡十六,奴婢痴長兩歲——早已到了嫁人之時。父母為我定下親事,府里丫頭們都是簽的死契,我也不能免,只等著年節下向二夫人討個情說開來。」碧璽的臉色雪白,回憶起十年前往事,不帶絲毫當時情緒,仿佛已經置身事外,「那郎君我也曾見過,就是咱們府上管著布匹采買的張管事的兒子,叫張柱,府里人都管他叫柱子。他家里有幾畝薄田,城西還開著個脂粉鋪子,人生得周正老實。和我訂了親事後,那柱子對我好得很,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記著我一份……」

賈元春靜靜地听著,她竟絲毫不知情。

「……我還有個妹妹。當初家鄉遭了災,父母帶著我大哥與我姐妹來京都,無錢無糧,只得將我賣入府中;後來主子您入宮,家人見我在府中吃得好穿得暖還有月例銀子,動了心思,竟將我那苦命的妹妹也賣入府中。妹妹入了老祖宗的眼,起了個名叫碧鳶。她人打小就生得好看,又聰明又伶俐,我只恨父母沒有見識,竟將妹妹也賣做奴婢;卻也別無他法,只想著攢夠銀子討老祖宗個慈悲。」碧璽說到妹妹,面上神情柔和了幾分,「後來與柱子訂了親,因我不放心妹妹獨自在府中,這才耽擱了一年,不想主子要嫁入王府點了我同去。」

賈元春閉上了眼楮,造化弄人。

「我父母去求二夫人,不出幾日,二夫人就指了身邊的大丫頭——叫翠喜的,給了柱子做媳婦。」碧璽僵硬得轉過頭去,拼命想忍住淚水。

「你當初怎得不說與我?」賈元春睜開眼望著她。

「奴婢不敢。」碧璽咧咧嘴,咸澀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入口中,「您只記得幼時由奴婢服侍過,卻到底入宮三年——乍然回來,您是主子,奴婢怎麼敢開口?況且您點了奴婢隨嫁,是多大的體面,拂了您的意思奴婢……奴婢……」她頓了頓,不知道該怎樣說,沉默著抽噎了片刻道︰「大約那會兒奴婢心里就存了怨。只是主子對奴婢實在是好,在王府對奴婢好,入了宮就更好了……那點怨也就只是埋在心里,便是這輩子不嫁人也只當是信了菩薩入了庵罷了……」

賈元春良久不聞聲息,輕聲問道︰「那你的恨呢?」

碧璽愣愣的出神,臉上顯出一個淒苦的笑容,「我妹妹,去了。」

賈元春悚然一驚,她對這個碧鳶依稀有點印象,記得在賈府備嫁時見過幾次,此刻已記不清面容,只覺得是個極美極伶俐的丫頭。記得有次碧鳶去她那兒尋碧璽,雨後的青石板濕滑,碧鳶一腳踩蹭,撞到了她身上,驚得一張臉雪白。她倒沒有惱怒,反而伸手扶碧鳶站穩,鼻尖對著小丫頭烏黑的發,聞到一陣木犀花的香氣。那碧鳶好奇得揚起臉來,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已是生得美麗絕倫。

「怎麼去的?」賈元春一陣痛惜,喃喃道︰「我記得在王府時,你告訴我,你父母已經為碧鳶定下了親事……」說到親事,她不由抬眼看了看碧璽。

碧璽卻似無所覺,心底極致的恨從一雙含淚的眸子里迸射出來。

「怎麼去的?」碧璽重復著賈妃的問話,笑得嘲諷又悲苦,「六年前我隨著娘娘入東宮,又三年入後宮,自此與外面斷了音信,只道妹妹如期嫁人了。直到聖上下了省親的恩旨,我也沾光跟著娘娘回了一趟賈府,這才知道……這才知道……」她說不下去了,像是被凜冽寒風吹刮著一樣,上下牙「得得」得踫撞打顫。

「發生了何事?」

「我那苦命的妹妹,給大老爺糟蹋死了!」碧璽放了悲聲,伏地大慟,「我的妹妹,冰雪一樣的人兒,養在老祖宗身邊,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強上幾分——怎麼就招了大老爺這樣的禽獸!」她悲痛憤恨已極,早已不顧尊卑,「我家中老父老母痛極怒極卻無法可施,府里只是瞞著,說我妹妹得了急癥去了……紙里如何包得住火?可憐我父母年事已高,受了這一劫,經受不住。我母親雙目哭瞎,滴水不進,三日就故去;留我老父一人,長嫂不賢,大哥懦弱,家中衣食不缺,竟讓我老父活活餓死……」

賈元春不忍再听,更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喃喃道︰「我竟全然不知……」

「  ,我的好主子啊!如何敢讓您知道!」碧璽嘶聲慟哭,手指無力得抓著床沿,整個人都在顫抖,「他們只怕我知道了實情,在宮中不肯盡心服侍主子您——老祖宗與二夫人起了這疑心,就留不得我了!只是宮禁森嚴,她們奈何不得我;省親那晚,若不是鴛鴦通風報信,奴婢早丟了性命……」她仰起臉來,燭光下,兩行淚從她眼楮里汩汩而出,流過她咬牙切齒的面容,像是要復仇的女鬼,「奴婢不甘心!奴婢怨!奴婢恨!」

「我怨!怨這天怎得不將我生在溫飽人家,卻讓我為奴作婢一生不得自由、嫁娶不能隨心!怨這地怎得將我拘在這四面高牆之中,出不能入不得伏低做小終日勞作竟還性命難保!」碧璽的嗓子已經哭啞了,卻有一股說不清的氣血支撐著她,一種在她個體之外的存在將這番話噴涌出來,「我恨!恨這天怎得不一個炸雷劈下來讓那衣冠禽獸日頭底下血濺三尺!恨這地怎得善惡不分載著那樣豬狗不如的東西存活于世!」

「我再怨、再恨——卻終不過是一個小小宮女。大老爺糟蹋了我妹子,讓我父母傷痛而亡,血海深仇——我無力還報!非但如此,我還要擔心著老祖宗與二夫人再下殺手……」碧璽瘋了似得笑起來,「咯咯,多荒唐!殺人的,榮華富貴;遭難的,惶惶終日;我的好主子,」她忽然挺直了身子望著賈妃,「你說,這世道是不是荒唐?」

賈元春不敢看碧璽的眼楮,那瘋狂的目光讓她不知如何面對。

「天無絕人之路,太後找我說話了。」碧璽笑著,哭著,「大老爺做了什麼?在你們眼中,不過是糟蹋了一個簽了死契的奴婢,好比牲畜一樣的玩物。老祖宗疼碧鳶嗎?疼。可是她會為了碧鳶殺了大老爺償命嗎?」她嗤聲一笑,「怎麼可能。二夫人更不可能,主子您呢?」

賈元春不敢回答。

好在碧璽也並沒有想要從她這里得到答案,她自顧自地說下去,「但是太後能。」她的眼楮越發亮了起來,像是有千萬的火把倒映在她眼中,「只要我回答太後的問話——她就能幫我報仇……我想報仇,做夢都想,想得發了瘋入了魔早已不是我自己!」

「可是……」碧璽低下頭,湊近了望著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賈妃,動作輕柔得為她掖好被角,重復著過去的二十年里做過成千上萬遍的舉動,「奴婢沒有想要害死您。」她的淚落下來,濕濕的擦過賈妃的面頰,「真的……對不住,奴婢對不住您……可是您在,皇上總是對賈府留著情面;賈府在,大老爺又怎麼能除去……所以,對不住,真的對不住……」碧璽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她將額頭抵在床沿上,像是累極了。

賈元春只覺手足冰涼,原來如此——竟是要扳倒整個賈府!

她自知大限將至,只強撐著一口氣,微微轉頭望著碧璽,「我不怪你——你找大老爺報仇,我不怪你……」她說了這一句就停下急促得喘了幾口氣,「你應承我,若是賈府出事——你看在咱們主僕一場的情分上,幫襯一二,你……」她喘不上氣來,只急切得望著碧璽,用目光詢問著催促著。

碧璽哭得昏昏沉沉,輕聲道︰「奴婢答應您,只要能除掉大老爺……只要能替我那苦命的妹子報了仇……」

賈元春長出一口氣,閉上眼楮,嘴唇翕動,「讓……珍妃……來……」

一時珍妃進來,賈元春在迷蒙中感覺到她走近,夢囈般道︰「好妹妹,你幫幫我……」她模索到那明黃色的絲絛,「……太難受了,幫我……早點了結……」她喘不上氣來,胸肺間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憋得一張臉成了醬紫色,卻始終懸著一口氣不斷,正是活受罪。

只見珍妃打量了一眼殿頂的斗拱,太高。她一咬牙,攥緊了那明黃色的絲絛,招呼碧璽,「按住你家主子。」

碧璽顫抖著雙手,先將賈妃半扶起來,肩背朝向床外側,再死死按住了賈妃臂膀。

珍妃站在後面,與碧璽對視一眼,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一狠心將絲絛橫過賈妃脖子,一手下死勁捂住了賈妃的嘴,另一只手拽著絲絛大力收緊。

那賈妃雖是自己求死,此刻卻也不自禁得掙扎起來,一頭烏發順著肩背散落,雙腿在被子底下踢蹬著,拼命反抗。只是她久病無力,哪里掙得開碧璽與珍妃兩人合力?片刻便香消玉損,魂歸地府了。

那碧璽與珍妃這才放手,兩人都壓低了身子大口喘氣,雙手因為用力過度不受控制得顫抖著。

珍妃最先恢復過來,抖著手將那明黃色絲絛收起來,吸一口氣低聲道︰「本宮去給太後娘娘復命。」

碧璽渾身一軟,癱坐在地上,望著床上斷了呼吸的賈元春,露出一個絕望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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