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著頭暈循著那聲音走去,走了幾步,卻听到一個男子聲音笑道︰「月兒,你的戲詞唱得是越來越好了。」笑聲中全是志得意滿。
先前唱戲詞的那女子卻冷冰冰道︰「七王爺,你要听曲我也唱了,可否請你讓開路來。」
原來那男的竟然是七王爺!她登時停下腳步,論起來她不過是三王爺府上的世子庶妃,能來這暢音閣听戲都是造化,哪里好往如今炙手可熱的七王爺面前去呢——這同七王爺說話的女子可當真大膽,說起話來竟然「你你我我」的,都不用尊稱,會是誰呢?這聲音听起來真的好熟悉……
她想著停下腳步,倚在長廊盡頭的柱子上。順著長廊的外沿是一排柳樹,柔軟的枝條依依垂向地面;一只白嘴小鳥在弱不經風的柳枝上試探了幾次,還是沒有找到平衡點,過了一會,它終于改變了主意,飛了起來……她用目光追著那小鳥玲瓏的身影,卻看到一對人影從不遠處的假山另一側轉過來,順著柳樹往這邊走來,柳條疏疏得隔著她的視線……
她看到那女子湖水藍色的衣裳,上面銀線織就的海棠花菲菲裊裊;她看到七王爺衣袍上金絲瓖嵌的五爪龍——一陣風吹來,女子與男子的衣裳下擺拂動在一處,初夏午後明媚的陽光下,銀線與金線交相輝映,那崇光婉轉的海棠花仿佛是開在怒目奮身的金龍身上一樣,有種別樣的親密。
她幾乎要醉在這樣的場景里,這多麼像是她私心里渴求卻從來不敢宣諸于口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呵呵,是酒沉了吧,她怎得又想起那日在東書房,永瀝握著嘉棠的手同她寫字念詩時的模樣來,她一步進去便知道錯了——她本不該撞破這個的。
只要不看到,便能裝作不知道。
「七弟。」一道沉郁的男子聲音打破了這甜美的夢境。
三王爺不知道已經在假山邊站了多久,而她竟然沒有看到——不只是她,方才那女子與七王爺並肩從假山旁走過也絲毫沒有察覺。
「王爺。」「三哥。」那女子與七王爺都是一驚,還有一個隱在重重柳枝之後,倚在廊下柱子上的她。
三王爺已經快步走了上來,伸手將那女子扯到自己身後去,那女子發出低低一聲輕喊,似乎是被扯痛了。仿佛是一道光線射進記憶,她突然間記起了這聲音——這是王府的月側妃啊,就是今日帶她與嘉棠來赴宴的月側妃啊,傳聞中最得三王爺寵愛的那女人。
「你不是最愛看戲的嗎?我從暢音閣那邊過來,正在唱《三國演義》。」三王爺是在對月側妃說話,卻並沒有看著月側妃,他一直與七王爺對面站著,互相盯著。
月側妃低低應了一聲,垂著頭沿著那碧綠的柳枝快步走了開去……她依舊藏在柳樹影里,園子里的丁香、池子里的芙蕖、牆角的君子蘭散發著一縷一縷的清香,隨風而至,又漸漸消失。柳枝隨風拂動,彼此挨蹭著,擦著地面發出輕輕的嘩嘩聲。過了一會,風停了,一切聲響、氣息,都化為雲煙,無影無蹤……連同那湖藍色的背影一同遠去了……
三王爺與七王爺僵持著,她躲在廊下,天地間所有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卻又巨大的壓力在醞釀著——她覺得小腿發軟,幾乎要撐不住身體了。
直到七王爺噗嗤笑了出來,他還很年輕,聲音清朗,讓人很難討厭他——又是天賜貴冑,她想,大約很少能有女人像方才的月側妃一樣,用那樣冰冷不客氣的語氣對他說話。
「三哥,月兒的戲詞——你也很少能听到吧?」
「你總是記不住,七弟。」三王爺的聲音很冷靜,他這個人向來都很冷靜,「她是你的小嫂子。」
七王爺又笑了,「三哥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三王爺沉默了一瞬,「你此次出征大獲全勝,回席做哥哥的敬你一杯。」
七王爺簡直笑得發起顛來,「我的好三哥,你敬的酒我可不敢喝……要喝就喝月兒親手斟的……」
「你!」
「我怎麼?是,如今我是要喊她一聲嫂子,以後呢?」七王爺咬著牙笑,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卻帶了異樣的迤邐,「如果天下都是我的了,月兒又會是誰的,嗯?」
三王爺面色一白,仿佛被人攥住了心狠狠揪了一把,他抬腳就踹在七王爺的腿上!
隔著這麼遠她都能听到那悶悶的一聲響。
然後她就看到人前威風凜凜的兩個王爺扭打到了一處,都是一聲不吭下狠手,她看得簡直要驚叫起來——這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三王爺與七王爺廝打著,滾倒在鋪著鵝軟石的甬道上——只看著就咯得疼,更何況一個壓著一個往死里按著呢!她又急又慌,卻不敢發出聲音,有心走開偏偏酒勁發了上來,腿軟到動彈不得。
好在兩位王爺雖然憤怒,理智猶存,打得累了也就彼此丟開手。七王爺擦著裂了的嘴角,歪頭瞅著三王爺,竟然還是笑著說道︰「三哥,你給爺記住了——當初你怎麼把月兒搶走的,七爺我就怎麼著搶回來!你且等著!」
三王爺正扯著掉了半片的衣袖喘氣,听了這話,手上動作頓了一頓,冷哼一聲,似乎是懶得回答。
七王爺哈哈一笑,很是快意的樣子,「前面父皇還等著呢——弟弟我先走一步了!」甩甩衣袖,走得瀟灑。
她屏住呼吸,只盼著三王爺也隨之走掉。
誰知偏偏事與願違,三王爺冷眼往她站的地方看過來——雖然隔著柳枝,她卻覺得那目光像是一柄淬了毒的利箭一樣,刺穿了她的皮肉直直釘在了心上——整個人都被凍結了。
「出來。」三王爺往她站的地方走近了兩步。
她扶著柱子,往外挪出來兩步,站到了日光下。
三王爺神色有些意外,「……是你?」
她蹲去請安。
三王爺的神色在意外中又多了一絲尷尬。
是啊,被兒子的庶妃撞見自己為了女人與弟弟扭打在一起——怎麼會不尷尬?
她這樣揣測著,心里不安起來︰不管是三王爺還是七王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自無聲無息地消失掉。她不由自主得向後退去,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三王爺——他神色陰冷,擰著眉頭仿佛已經動了殺機,只是在思索該怎樣下手才能最不引人注意。
她想要尖叫卻仿佛被扼住了喉嚨,連呼吸聲都要發不出來了,手臂無意識得擺動著——隨身帶的帕子掉落下來,被風一送,落在了三王爺腳下。
三王爺隨意地瞄了一眼那帕子,忽然停下了視線,然後他慢慢俯去,伸手撿起了那方帕子。那方帕子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用了頂好的絲線,用銀線鎖了四邊,左上角繡了一朵小巧的海棠花——也不知繡得人怎樣下的功夫,打開那帕子,便覺得那海棠花猶如美人般,正對你含情凝睇著。
美得生動,讓人心動。
「你這帕子哪里來的?」
「回王爺,是當初奴婢在東宮服侍時,姑姑給的——說是宮里的貴人賞的……」她慌亂中將舊時稱呼都帶出來了,更不敢撒謊。
只見三王爺摩挲著那方帕子,神色惆悵而溫柔,輕聲道︰「這是她的……」
她的?誰的?
她听不懂,也不敢問。
「既然這方帕子在你這里,也算是你的善緣。」三王爺看著她,「你走吧,今天看到的事情一個字都不準往外說。」
她忙不迭得點頭——那帕子還安靜得在三王爺掌上攤開著,他沒說要還,她也不敢要。她扶著柱子,硬拖著癱軟的雙腿,頭也不回地走……
經了這一嚇,她的酒仿佛是醒了,半路上遇到來尋她的碧璽,由她扶著回了暢音閣……正看到台上那大胡子氣勢如虹地唱著︰「‘你道他兵多將廣,人強馬壯。’大丈夫敢勇當先,一人拼命萬夫難當。‘你道是隔著江起戰場,急難親傍;’我著那廝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
***
鳳藻宮內室,珍妃听到這里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一直都是憋著呼吸的,她望著賈元春,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興奮,「這麼說月貴妃與七王爺……難怪當初先帝一登基就讓七王爺去守皇陵……這可真是……」
真是什麼?賈元春從回憶中抽回神思,看了一眼屋子,輕聲道︰「太暗了……」
「暗?」珍妃有些奇怪,卻還是起身去桌上去了銀剪,將那蠟燭的燈花剪了下,只見那火苗一下子拔高起來,牆上被照得一片紅模糊,卻的確亮了不少。
賈元春閉上眼楮又睜開,看那光線,卻還是暗。她自知大限將至,雖已經說得口干舌燥,卻仍要細細講來——只因她所知的月貴妃的確是位妙人,在她賈元春之後,值得有人仍能時時記起。
「我既然知道了這番事情,自然明白月側妃在王爺心目中的分量——那時候我不過是世子庶妃,以我的家世,除非生下兒子,便只有小心翼翼絕不犯錯得熬上十年二十年才能進為世子側妃。所以王爺回府借著月大將軍的事情罰了月側妃禁足,處置那麼狠,說情的人都罰了——眾人便只當是王爺對月側妃的痴迷勁過去了,見風使舵的小人,口蜜月復劍的姐妹都開始落井下石……」賈元春似笑非笑得看了珍妃一眼,「我卻知道這都只是一時的,跟七王爺那場架打得有多狠,王爺心中就有多在乎月側妃。所以我仍舊是時時去與月側妃說話,與她排遣解悶……王爺只說了讓月側妃禁足,卻沒說禁止我們去看月側妃——對不對?這便是我的機緣到了。」
珍妃面上神色變幻不定,良久道︰「我當初見你仍是時不時看望月側妃,只道你是個賢良人,心善卻也傻氣——再料不到你背後還有這樣的謀算。」
「我以有心算無心,自然事半功倍,月側妃不日就引我為知己。」賈元春自嘲得笑一笑,「我你是知道的,疏于文采,便是愛听幾句戲文,也並不講究,便是如今略知道些的,也都是那會兒月側妃教我的……」她望著殿頂的藻井,重重得透了口氣,「後來我有了身孕,永瀝歡喜得跟什麼似的——為我請封為世子側妃。大約是月側妃幫我說話,王爺第二日便遞了折子,不過三日朝廷的諭令便下來了……我就這麼成了世子側妃……」
「原來如此。」珍妃咂模著,像是嘴里喊了個橄欖,又酸又苦,「難怪當初你我二人都有了身孕,你立時就成了世子側妃,我卻等到瞻哥兒落地才……」
「總是求得太多折了福氣。」賈元春幽幽得道,眼角凝了一滴淚,「……孩子沒了……」那滴淚滾了下來,她卻渾然不覺,「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到了許開窗的日子一看,外面的石榴樹上剛剛綻了一朵花……那花本沒有什麼味道,那紅色落在我眼里卻泛起陣陣血腥氣來……「
珍妃不忍再看她面上神情,垂了頭只盯著她露在錦被外的手——曾經豐盈潔白的雙手,如今瘦得皮包骨頭,青色的血管蜿蜒在皮肉下,看起來脆弱不堪……總歸是造化弄人……
「那一晚,月側妃來看我……」
***
被憋在屋子里躺了一個月,開了窗她便一整天都望著窗外,直到那碩大晶瑩的月亮斜掛上了西天角,從石榴樹的枝葉中看去,象一盞明亮的羊角燈籠。她吩咐碧璽滅了屋子里的大燈籠,月光就像細流一樣流淌下來,流過她攤開的手心,在指尖縈繞著瑩瑩的光……她的眼淚又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不知道那個未曾得見天日的孩子如今在哪里,這月光可也能照到他嗎?
「月側妃,您……」碧璽驚詫的聲音,和著初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蟲鳴聲,交織在一起傳入她耳中。
月側妃來得很匆忙,沒有帶侍女,一頭烏發只松松挽了挽從左耳邊偏垂下來,右耳上的紅玉耳釘在月光下閃動著惑人的光,映得她的面容越發明艷。
「我有話對你說。」月側妃的聲音本是清冷,只在唱戲詞的時候纏綿。
她眼中的淚還在不由自主得涌出來,「什麼話?」
「我有話對你說。」月側妃站在她床前,月光從她身後傾瀉下來,為她周身都鍍上了一層清輝。
她躺在床上仰望著月側妃,月側妃低頭看著她……突然,大顆的淚滴從月側妃雙眸中迸了出來。
這深夜而來的月側妃,還沒有真正講出她要說的話,就已經掩面痛哭起來……
自那以後,她察覺出月側妃對自己的疏遠來︰比如說再也沒有請她一同听戲,約好的一起觀賞曇花一現也沒能成行,去給王妃請安時再也不曾結伴來去……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如果說是因為她沒了孩子,那曾經與月側妃刻意交好時她也並沒有懷孕吶……
月側妃依舊是王爺捧在手心的珍寶,依舊是靖親王府後院最受寵愛的女人。只是再多的寵愛也救不了月側妃的命,她整個人就像是盛開了的曇花,每分每秒都在衰敗下去……
三王爺的母妃周貴妃去了,喪事過後月側妃大病了一場,唯一的女兒也高燒不止沒熬過那年冬天早夭了。接著聖祖爺龍歸大海,出人意料得竟將這萬幾宸函九五尊位交給了三王爺——那段時日京中波詭雲譎,便是小宮女們也感覺到了那無形的壓力,素日聚在一起閑議貴人們的小姐妹也都轉了話題,只說些絲線吃食玩意兒,多的一句話都不敢牽扯……
先帝即位,月側妃被封為月貴妃,迎來了這一生最榮耀的一段時光。月大將軍蕩平了西邊的戰事,幫著先帝坐穩了龍椅;月貴妃又喜獲麟兒,生下一個哥兒來,落地就被封為了「淳親王」,這樣的封賞可謂前所未有。然而月側妃卻總是眉尖微蹙的模樣,先帝做了再多也不能博她一笑。月側妃似乎是有太多憂愁難以言明……
這些與她關系不大。先帝即位,永瀝由世子變成了太子,她也搖身一變成為了太子側妃,看似是喜事,誰知背後竟藏了禍事。先帝清肅吏治,拿了聖祖爺年間的一批信臣開刀,其中便有她背後的賈府。那那段時日可謂艱難,宮里宮外都是不好的風聲,奇怪的是,那會兒她無人可以依附,月側妃卻又緩和了與她的關系;皇帝的寵妃就是風向標,多虧了月側妃,她那會兒才沒有被奴才們欺凌。
先帝一心撲在朝政民生上,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先太後與先皇後都已經薨了,沒有人敢勸說先帝;月貴妃倒是有那個資格,只是卻沒有那個心思。就這麼操勞了三年,先帝英年早逝了。聖祖爺的三年孝剛過,緊跟著就是先帝的。先帝臨死前,怕月大將軍功高震主,思慮周密得賞了一杯毒酒下去。大喪期間,未滿三歲的淳親王追隨著他早夭的姐姐、追隨著他勵精圖治的父皇一同去了,葬在了皇陵︰大將軍被自盡、淳親王早夭、月貴妃——不,那會是月太妃了,月太妃病重,月家也是處在一片風雨飄搖中。
她記得那一晚,碧璽泡了茶包幫她敷眼楮——那是哭靈的時候紅腫了打的,忽然來人說是玉華宮老太妃請她去小敘一番。
那是她第一次踏入玉華宮,也是最後一次。
初冬的夜晚,玉華宮里迷漫著淡藍色的霧靄,花樹迷離。雖然小雪銀雨般霏霏而落,天邊卻掛著一輪薄月,周圍的雲團色彩異常鮮明。她帶著碧璽,腳步輕巧得入了正殿,一進門就看到正堂掛著唐寅的《臨水芙蓉圖》,畫中一朵芙蓉、襯以數片枝葉,低垂于水石之上,筆意精簡,意蘊卻豐滿。
玉華宮的大宮女帶著她繞過八扇金漆點翠玻璃圍屏,轉入東暖閣,軟榻側牆上也掛了一幅唐寅的畫,卻是墨韻明淨的《雨竹圖》。她看了一眼那畫,只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猛听得內室「嘩啦」一聲,接著就是什麼玉器碎裂的聲音。
「太妃!」那引路的大宮女忙搶上前去,她也隨之跟著進了內室。只見月太妃斜倚在床上,只著了里衣,烏發如瀑散落在腰間;床邊歪著一座朱漆描金三腳架,旁邊是碎了的玉盆,蘭花玉白的根摔在地上,斷成幾截,還有那青翠的花瓣,和玉盆的碎片一起,在燭光下里暗暗地閃著光。
那大宮女忙問,「太妃,您可受傷了?」又親自去收拾地上的玉石蘭花。
月太妃的目光在那青翠的花瓣上流連著,仿佛是注視著心愛的人在走向死亡,她的聲音依舊很清冷,「你們都下去吧,留賈妃與我說話。」
那大宮女答應著,帶了碧璽下去了。
她不知怎地,那會兒竟然還有心思留意房間里的陳設,非但留心了,還細細得看著牆上掛的《枯槎鴝鵒圖》出了神。那畫中乃是一只八哥棲于枯木枝頭,正引吭高歌;一兩條細藤與數筆野竹同枯枝上的老葉畫在一起,更添生趣。
她從畫中回過神來,一錯眼看到月太妃正盯著她,不由自覺窘迫,笑笑道︰「這八哥畫得倒有趣。」
月太妃眸光一轉,落在那畫上,紅唇輕啟,「那是用積墨法畫的,禿筆點葉,也算恰到好處,總不墮了唐寅才子之名。」
她哪里知道什麼積墨法,只唐寅還是听過的,笑道︰「臣妾一路進來,見壁上懸掛的都是唐寅古畫,可見太妃您是極喜歡的。」
月太妃莞爾一笑,看她一眼,仿佛是在看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孩子,「我喜歡?不,我一點都不喜歡……是她喜歡。」
她喜歡?哪個「她」。
月太妃咯咯一笑,帶著病態的唇像是月下猩紅的美人蕉,「哪個她?自然是先帝心尖尖上的那個人……」
先帝心尖尖上的人——不就是月太妃嗎?
「我?我不過是個替身……」月太妃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呵呵,贗品你知道嗎?那人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碎了就再也沒有了……我卻只不過是個贗品!贗品!摔碎了打爛了還能再從爐火里燒制出一打來的——贗品!」她忽然瘋了似地推向那本已歪斜了的朱漆描金三腳架,架子倒在本就碎了的玉盆蘭花上,「哄」得一聲巨響後是一陣細碎的踫撞聲,叮叮咚咚響成一片,似是調弄流箏,竟然自成曲調。
「太妃……」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心里竟隱約覺得事情本該如此。她想到那一年暢音閣听戲,三王爺撿起那方絲帕、注視著那朵海棠花時臉上溫柔惆悵的神情;她想到月太妃湖藍色衣裳下擺團團簇簇的海棠花,而月太妃本人並不愛海棠——事實上,月太妃只喜歡蘭花。還有,先帝駕崩前賜死了月大將軍……如果他真得把月太妃放在心上,卻又籌謀已久親自下令取了月太妃哥哥的性命——那帝王的血該有多冷?
窗戶上是新糊的窗紙,本應密不透風,可是在這沉默中,燭火忽然晃了幾下,映得月太妃面色陰晴不定,甚是詭異。
月太妃重重得透了一口氣,她平靜下來,語出驚人,「當今太後郎氏並不是皇帝的生母。」
這可真是翻天的話!她唬得渾身一機靈,就像是一道驚雷從九重天落下直打在天靈蓋上!
「永瀝的生母,乃是我身邊的一個婢女,叫瓊華。」月太妃語意閑淡,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說的是能讓這個朝廷翻天的話,「瓊華與郎氏同時有孕,王妃那時要照顧出痘的大世子,王爺跟著聖祖爺南巡去了。到了臨產的時候,由王爺母妃派來的老嬤嬤吳氏盯著,將瓊華與郎氏都接到我的院子里來養著。後來……大世子沒熬過出痘,殤了;郎氏生下來一個女兒,一落地就青紫著臉,沒哭出聲來——只怕當初在月復中已經死了。瓊華生了個哥兒,她自己卻大出血昏迷了……」
「郎氏哭求我,她入王府七年,素來為王爺不喜,統共就得了這一胎……她求我把瓊華的孩子給她……」月太妃搖搖頭,「宮里周貴妃派來的老嬤嬤吳氏同我說,她說,大世子殤了,三王爺如今正需要一個母家出身高貴的兒子。」她嘲諷得一笑,「郎氏喊周貴妃一聲姨母,她的出身又怎麼會不高貴呢?」
「我並不喜歡郎氏,也同她沒什麼交情,但是我恨瓊華。」月太妃咬牙,「十八年前的事了,提起來我依舊恨。我恨她不知廉恥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王爺,我恨王爺虛情假意同我的侍女苟合不顧慮我分毫……我恨那個孩子,恨!」她含著淚笑了起來,「所以我把那孩子給了郎氏,告訴醒過來的瓊華她生了個女兒——是個死胎。」她的唇角綻放著快意的笑。
「……那瓊華,可還活著嗎?」她問出了最重要的一點。
月太妃卻沒有回答,看了她一眼,繼續道︰「誰都沒有想到那個孩子會成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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