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再開新篇(下)
阿音只顧著與賈元春說話,不提防已經到了神界宮門前。
寶樹神婆娑早已經等候在宮門內,正听到阿音求肯賈元春帶她下凡的話,溫聲道︰「阿音莫要胡鬧。」
「啊,被抓個正著了!」阿音懊惱得嘀咕一聲,不服氣辯駁道︰「我才沒有胡鬧呢!我再怎麼樣也活了幾億年了,雖然還沒有形體——那也只是我不樂意修煉之故,論天資,比凡人可強多了。她要是帶我一起,我肯定能幫上忙的!」
賈元春看向婆娑,卻見他分明男子模樣,面容俊美無儔,身姿玉樹臨風。他目光轉來,如秋水如清泉,讓她整個人都要融化為汁水,而那汁水還要心甘情願得流淌向他。她已是看得呆住。
「怎麼樣,怎麼樣,婆娑姐姐是不是美得逆天了?」阿音幸災樂禍的在一旁吃吃笑,「這可是我們神界最美的男神——太美了,我總忍不住以為寶樹神婆娑是女子之身呢!」
寶樹神婆娑輕撫眉心,還是那句,「阿音莫要胡鬧」,只是帶了點無奈又隱約有些寵溺。
「見過寶樹神。」賈元春回過神來,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有些羞赧,垂首行禮。
「賈氏元春,不需多禮。」寶樹神婆娑隔著半臂遠的距離虛扶一下,「我曾讓座下侍女琳瑯入你夢中,取你生魂為引,呈給司命神官,逆轉星辰,賦你重生。你可還記得?」
賈元春回憶起來,只覺那夢中種種清晰無比,忙道︰「記得。敢問上神,夢中還有我二妹、三妹、她們……」
「她們乃是飽含怨恨而死。阿音在無有間听到其飲泣之聲,為之同悲,說與我听,同入你夢,讓你們姐妹三人相聚片刻,稍慰其苦、稍解其怨——得以釋然投胎,轉入輪回。」
賈元春悵然,「原來如此。」想到夢中女仙的話,問道︰「不知是何事要我為上神籌謀呢?」
「此事說來話長。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月兌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那時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著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仙子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ヾ’由此引出一段公案來。」寶樹神婆娑娓娓道來。
賈元春細細听著,待听到絳珠仙子償淚之說,不覺動容。
寶樹神婆娑嘆息一聲,「這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由此下世,前者托生為你那餃玉而生的弟弟賈寶玉;後者則化為那父母早亡、寄居府上的林氏孤女,名喚黛玉的。」
賈元春無聲得「啊」了一下,再料不到竟有此奇事。
「那黛玉倒也果真為寶玉流盡了一生眼淚,踐了前言。這神瑛侍者歷練已完,回來在警幻仙子那兒銷了號,便一切如常。只那絳珠仙子,畢竟為仙日短,又從未曾歷過情劫,這一世歷練因愛絕而不得善終,竟入了魔障,終日游蕩于精怪出沒之所,纏綿情愛如痴如癲——時日久了,便再不得歸于仙位。她以草木之質,修得女體,掛名仙居,實屬不易。我不忍見她入魔成精,故此請你重活一世,玉成其事。」
賈元春回思前情,又問道︰「前者說這絳珠仙子因未酬報灌溉之德,五內郁結,故而許下償淚之說。若是我助其成為眷侶,她又怎麼還會為之傾盡一生眼淚呢?豈不也是壞了仙子大事。」
寶樹神婆娑點頭道︰「你思慮縝密,並不因對你不利便閉口不言,我沒有選錯人。」他說到這里,唇角微翹,「只要能讓絳珠仙子歸入天界,我自能解其五內郁結之意。」
阿音在一旁插言道︰「你又有什麼法子啦?拿長生果兒去送神麼?」帶點小戲弄小鄙視的口吻。
「阿音……」
「阿音,不要胡鬧!」阿音拖長音調學著寶樹神的語氣,「你就只會這麼說我。你才胡鬧呢。為了個絳珠仙子,逆天而行讓這凡人重生,浪費了兩個長生果——到時候洪荒大劫來了,我看你怎麼辦!」
寶樹神婆娑溫聲道︰「不需為我擔憂……」
阿音安靜了一刻,開口道︰「誰為你擔憂啦!呸呸呸,自戀鬼!」她堅持道︰「總之,我是要跟她下世的!」
寶樹神婆娑又開始輕撫眉心。
「我可以幫忙的!」阿音開始說服賈元春,「我的聲音能夠蠱惑人心——真的,你帶我一起下世,有什麼人不听話的,我說了肯定就有用!」
神仙有這個法術,賈元春深信不疑,只是,「阿音,你若是下世了,是否也會托生為凡人呢?」若是變成了凡人,可還會有這法術?
「哎呀,我又不去警幻仙子那掛號的,偷偷溜下去麼……過個幾天就回來啦,神不知鬼不覺的……」
「阿音,為何想要下世呢?你還未到歷練之時……」寶樹神婆娑溫聲詢問。
「我喜歡!」阿音回答得鏗鏘有力,「狐狸精講了好多凡間的事情給我听,好吃的好玩的熱鬧的——我想去!」
寶樹神婆娑皺著眉頭,很久沒有出聲,只看面色就知道他很為難。
阿音泫然欲泣,「你不答應我就哭給你看……」她沒有形體,更不會有眼淚,但是只這聲音已經足夠悲傷。
「好吧。」寶樹神婆娑嘆了口氣,最終還是答應了。他退後一步,舉手拔下玉簪,烏發如墨散落下來。
「阿音沒有形體,下世久了沒有寄居之處,恐怕會精怪侵蝕靈氣。我將這玉簪交付給你,」寶樹神婆娑注視著賈元春,言辭懇切,「請你妥善保管,給阿音容身之處。」
「我一定善為保管。」賈元春忙應承了。
「阿音有時候喜歡胡鬧,但是性善心軟,並無惡意的,請你……」
「哎呀,」阿音不滿地插言道,「誰要你交代這麼多啦?我都活了幾億年了好不好?」
寶樹神婆娑搖頭笑,左臂一揮,青袍當風,竟招來一片星海!
無數璀璨星子流轉如雨,星雨越轉越急,賈元春不由得閉上眼楮,耳邊響起阿音輕快喜悅的笑聲。
「每次凡間看到星雨,就是有神仙下世啦!」阿音的聲音被迅疾的風扯成一絲一縷的,她笑著叫著,歡喜無限。
賈元春卻在這女孩的叫嚷中,听到寶樹神婆娑溫和的聲音清晰響起,「賈氏元春,記得玉成絳珠仙子與神瑛侍者之事。替我照顧阿音,多謝。」阿音激動的笑鬧聲還在繼續,賈元春閉目嘆息,多麼幸福的司音神,活了幾億年還能保有這樣的天真。
身體可以重活一世,心呢?
渾身一沉,耳邊風聲已停,賈元春試探著睜開眼楮。
入目是青色的轎簾,身下是舒適暖和的兔毛褥子,手中——卻是寶樹神婆娑交給她的玉簪。
阿音的聲音從玉簪中飄出來,懶洋洋的,「不愧是極北之海最初的暖玉所制,真舒服呀。」
賈元春的目光從玉簪移到那握著簪子的手上。
指如青蔥,膚如凝脂,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著它的年輕鮮亮。
「壓轎——」外面僕婦的一聲高喊打斷了賈元春的思緒。
轎子落地,轎夫回行一射之地,從西北角門退了出去。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尾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元春下轎。
早有丫頭往內飛跑去報信了,這樣得賞錢的機會誰不爭先。
賈元春將那玉簪收入袖中,探身出轎子,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四顧一望,只覺故地重游、幾欲落淚。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那是老祖宗的心頭愛物。
台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賈元春一眼掃去,只覺個個面目熟悉、卻一個名字都記不起來。那些丫頭早都笑迎上來,先是恭賀,「大姑娘給選中做了女史,真是闔府的大喜事。」又道︰「方才碧璽來報說是將大姑娘從宮里接回來了,老夫人、二太太正念著呢。」于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一面听得人回話︰「大姑娘回來了。」
碧璽。
這個名字落入賈元春耳中,掀起一陣驚痛。
「我怨!我恨!」碧璽伏在她床邊,淒厲慟哭的聲音猶在耳邊。太後、月太妃、皇帝、珍妃、碧璽、她那胎死月復中的孩子……鳳藻宮一整夜的大雪,勒緊她喉嚨的明黃色絲絛……
「大姑娘?」丫頭們見她舉步不前,帶著笑疑惑問詢。
賈元春穩住心神,她重生了,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喂,你是不是有個哥哥叫賈珠的呀?」阿音的聲音忽然響起。
賈元春嚇了一跳,見身邊丫頭婆子並無反應,猶如什麼都沒听到一樣。
「咯咯,她們听不到我說話的,別害怕。我方才听那籠子里的鸚鵡、畫眉閑聊,她們說最近奇怪得很呢,總有烏鴉往大少爺賈珠住的院子里飛,怕是大少爺要不好了……說你可憐呢,才從宮里回來,就要趕上哥哥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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