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說什麼?」那發難的女孩近前一步,幾乎要問到賈元春面上來。
原來年輕了十歲的純嬪是這個樣子的,性情跋扈尖刻,但是生得美又年輕,想來在家中該是極為受寵的。純嬪姓石名春眉,乃是八公之末的繕國公三房嫡幼女,整個繕國公府里這個石春眉乃是最小的,又生得嬌滴滴惹人疼,因此素日在家里是萬眾矚目、行事都是按著性子來,並不遮掩。
她因方才見郡主親去迎賈元春,便存了一爭高下的念頭;及至走近了看時,這賈元春穿得也並不如何華貴,首飾也不過是不失了禮節而已,只鬢角簪了一朵玲瓏八寶珠花,翡翠雕就的花萼上用金銀絞線托出一粒渾圓的東珠來,隨著她的步子在風中輕顫著,別有意趣。
這石春眉原本自覺美貌不輸與人,方才一見這元春面容倒吃了一驚︰此姝可與我媲美啊!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令她感到與這個賈元春有千差萬別之處,似是舉手投足間的意蘊,又似是一顰一笑處的風情……
賈元春自然不知道石春眉這番心思,只是想起了當初純嬪被一頂青布小嬌抬進靖親王世子府的往事,那會兒她與珍妃有孕,賢良大度的世子妃說︰總得有個可心的人能伺候爺才行。于是祖父被奪爵,父親被免官的石春眉,就這樣進入了世子府,進入了她們的生活……
「我說,妹妹生得可真美。」賈元春不動聲色,靜靜坐在居中的空位上,看了石春眉一眼,又欠身向眾女孩微笑致意。
石春眉得了這句夸,自覺事實如此,笑道︰「姐姐可不是拿我玩笑呢?」只是她那揚起的下巴沒能兜住滿腔的驕矜。
安玥郡主岔開話道︰「這位是榮國府二房賈大姑娘,日前皇上親自點了做女史的!」又一一為賈元春介紹在座的女孩,特別說了兩個與她一樣同樣被選為女史的,「這位是定城侯府長房三姑娘謝鯉,選在太後宮里做女史的。」
謝鯉頷首示意,面上笑容親切,和聲道︰「我原是在宮里揀選時就認識賈妹妹的。」
「正是,不想謝姐姐今日也在。」賈元春應和著,因是熟人倒不必客套,因順著安玥郡主的話看向坐在自己對面末首的人。
「馮妹妹乃是神武將軍之女。」難為安玥郡主一個個記得清爽。
賈元春心底「啊」了一聲,這位馮氏乃是入了聖祖爺後宮的。在她之前,她的嫡親姐姐大馮氏已經入宮並育有一子,序齒第七;結果七皇子十歲那年,大馮氏又懷有身孕,卻難產而死。這一晃卻已經又是一個十年過去了,到了小馮氏入宮之時了。每三年五月份的選秀,乃是為皇子皇孫充盈後院、並揀選女史等人的。而在這之前春天的選秀,才是為了充盈後宮的。是以,誰都沒想到小馮氏會入了聖祖爺的後宮——只怕她自己也沒有想到。
上一世,小馮氏入宮不過三載就香消玉損了,雖然一同選過女史,賈元春卻怎麼都回憶不起小馮氏的面容,只記得是個極安靜的人。
小馮氏本是側坐著垂首望著湖中波光淋灕,此刻緩緩轉過臉來,陽光在湖水上一折映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柔和溫暖的光。
賈元春含笑望著小馮氏的面容,雖是個精致的女兒家,卻倒也不是傾國傾城之姿。怎得聖祖爺竟為她違了祖宗規矩?
卻見那小馮氏抬眸看來,一點笑意從清靈靈的眸子里極舒緩得透入唇角去;輕風乍起,她微微頷首,陽光從她細瓷般白膩的脖頸旁擦過,湖上水汽裹著菡萏清香拂面而來……
如斯美人!
難怪聖祖爺會為她違了祖宗規矩!
賈元春暗自羞愧,自己以容貌看人豈非落了下乘。世間美貌女子千千萬,然而姿態、風儀才是能讓其月兌穎而出之處。
見眾女廝認已畢,安玥郡主揚聲笑道︰「我今日請諸位姐妹們來,倒不光是為了賞荷。」
別有它圖?座下眾女十之j□j都有種果不其然的自得。
卻見安玥郡主將手一拍,笑眯著眼楮道︰「還有一樁頂要緊的事——享用美食!」她逗了大家一下,樂不可支,揮手示意婢女去準備,又環視眾女道︰「姐妹們還請移步水榭,臨湖觀荷,暖日清風,豈不更添美食之樂?」她起身讓眾女先行,落在後面又挽住了賈元春的胳膊。
那小馮氏卻也輕移蓮步,走在最後,正與郡主和賈元春並行。三人綴在眾女身後,緩緩走在漢白玉橋上。
安玥郡主側身看了小馮氏一眼,笑道︰「馮妹妹向來養于深閨,不愛出來交際的——倒沒想到真能請得動你,菡萏榮幸之至啊。」
「郡主言重了。」小馮氏抿嘴一笑,細聲細氣道︰「我不過是明知自己口拙嘴笨,這才鎮日只在家悶著。」
「哦?」安玥郡主調笑道︰「那怎得來我東平郡王府,就不怕口拙嘴笨了?」
這本來也是主人客人之間常有的客套話,下面小馮氏只要說,因深知這東平郡王府的安玥郡主是那一等心胸開闊、不計較她口拙之人,也就算是好好結束了這場面話。
誰知小馮氏有些羞赧得低頭一笑,目光如水落在被安玥郡主挽著的賈元春身上,低聲道︰「我是听聞賈大姑娘可能會來……」
賈元春與這小馮氏也不過是選秀時有過一面之緣,因此听她這麼說,便放任那驚訝流露在臉上,駐足望著她,靜待下文。
「這次選秀總共定了五名女史,方才的謝家姐姐是指到太後身邊去了;吳、周兩位姐姐則分別去了皇後娘娘與周貴妃娘娘身邊……」小馮氏注視著元春,眉尖輕蹙,面上不掩愁容,「……五名女史里,只有姐姐與我二人直到從宮里回府都沒個指派……」
她們三人駐足說話,前面眾女已經入了水榭。
安玥郡主因笑道︰「你們且說著,我先過去招呼了。」說著抽手轉身去了。
賈元春先是覺得臂彎里一空,有些不習慣,繼而風吹過又覺清爽了許多。她望著小馮氏,上一世她與小馮氏都是回宮當日才接到的旨意。
如果說收小馮氏入後宮的旨意是違背了祖宗規矩,那麼要她去東宮做女史倒是開創了一條規矩。
女史,乃是一種高級女官。著姓大家出來的女孩,挑好的,十三四歲留在後宮貴人(如太後皇後貴妃等)身邊j□j著;說是女官,其實倒像是半個女兒。待過上三年,不出意外,這些讓貴人們覺得滿意了的女孩都會被指婚于皇子皇孫、宗室。不要小看這樣的指婚,其中大有門道。留哪家的女兒,將哪家的女兒許給哪個皇子或皇孫,背後都月兌不開是政治權利的角逐。
也不要小看將這些女孩留在貴人身邊的這三年。
指派到哪位貴人身邊,就是打上哪個派系的烙印——這個貴人所代表派系的烙印。女孩出嫁後有過不去的坎了,入宮求求當初帶她的貴人,興許幾句話功夫就將難處解決了。利益捆綁在一塊,想反水總要掂量一下得失。
聖祖爺幼年登基,浸婬帝王之術四十余年,將一手平衡術玩得爐火純青。朝中有朋黨?沒事,你們隨意掐,掐得兩敗俱傷最後都得求到朕跟前來;後宮有派系?那更沒事,只要你們不動孩子的歪心思,朕全當冷眼看樂子。
所以上一世,當聖祖爺將她指派到皇太孫身邊做女史時,這樣從未有先例的舉動讓所有的人都認為——皇帝這是把她指給皇太孫了,只是將婚期延長了三年而已。至于為什麼延長三年,大約是她還未嫁,又是女史,皇太孫對之總會多一分尊重;那麼她代表背後的賈家所說的話,皇太孫可能更容易听進去——而賈家背後的是皇帝。
大約那時皇帝就已經對太子失望極了,卻並沒有放棄太子一枝,決定繞過太子,給皇太孫一些好的影響吧。
誰知道此後太子一系,包括皇太孫,荒唐悖逆的舉動接踵而來,讓年且六十的皇帝大病一場後決定徹底廢掉此系,重新擇定繼承人。
朝廷上一連串讓人耳暈目眩的大動作之後,皇帝說言官只管寫折子,查證為虛也不追究責任。
于是雪片一樣的彈劾折子堆滿了皇帝沉重的案頭,有舉報重臣結黨營私的,有攻訐皇子居心不軌的,更有一竿子打翻所有三品以上官員的——唯有皇帝、太後幸免,大約還是為尊者諱的緣故。將推動言官們寫彈劾折子的各方勢力探尋出來,都是源于皇子之間白熱化的帝位之爭。年邁的皇帝嗤笑一聲,最後大筆一揮,朕有生之年不定繼承人,等朕死了,你們看遺詔就行了。讓一眾上躥下跳的皇子鬧得尷尬不已,活像戲台上的小丑。
而那時候,被派到東宮做女史的她在哪里呢?
在馬廄收拾出來的空蕩蕩的房子里,陪著被廢黜了的皇太孫,借著火盆里的余燼烤紅薯吃。皇帝盛怒的那會兒,連自己的親孫子都任他挨餓受凍;她一個小小的五品官之女,又哪里敢有什麼想法?
雖說她後來如願以償,嫁給了三王爺世子永瀝。
然而那段陪伴過皇太孫的時光,終究變成了一根刺,橫亙在她與永瀝之間。
「姐姐?」小馮氏疑惑得望著元春,不解她怎得忽然淚盈于睫。
賈元春察覺失態,忙抽出帕子揩了揩眼角,清清嗓子道︰「這里太陽晃得眼楮疼……妹妹方才說什麼?哦,指派之事……」她往水榭一望,安玥郡主已經立在那兒招手示意了,便與小馮氏一面走著一面繼續道︰「聖意難測,這種事情也說不準的,與其憂心這些倒不如好好過完這幾日。一入宮,可就三年都不能回家了……不管怎樣,入宮那日肯定就知道被指派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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