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安玥郡主首位坐了,謝鯉在她左手下,謝鯉之下又空了一位,乃是給賈元春留出來的。
席面早已排好,賈元春便在謝鯉身旁坐下,小馮氏則轉而坐在末首。
「听聞郡王府的翠蓋魚翅乃是一絕,不知我等今日有沒有這個口福呀?」謝鯉與賈元春相視一笑,望向安玥郡主。
「正是要請姐妹們品鑒呢!」安玥郡主揚眉一笑,指著身邊的侍女道,「諸位請看。」
只見那著青色衣衫的侍女雙手托著滿月似的一輪銀盤,上面覆著的卻是一層碧綠鮮女敕的荷葉,難怪這道菜叫「翠蓋魚翅」。
石春眉笑道︰「郡主讓我們看得到,吃不到,卻是何道理呀?」
謝鯉道︰「大約要看得到吃不到才會盼著,盼來的總覺得滋味更美些——郡主可是這麼想的?」
「謝姐姐這話很有些道理!」安玥郡主笑得歪了身子,眼珠一轉,樂道︰「不過我卻是個促狹的,只許看、不許吃,吃不到的總比吃到了的美味些,我這是要諸位姐妹回府之後還日夜念著這道菜,念著我這個促狹人呢!」
一番話說得眾女都笑。
這不過是玩笑話,菜端上來,自然是要請賓客品嘗的。
侍女把這翠蓋魚翅安放在中間,將上面覆的荷葉掀開來,頓時荷香四溢。便有郡王府的侍女們一一為眾小姐挾一筷子在碗中,請其品嘗。
石春眉第一個吃下,登時就贊嘆起來,「當真好吃!」
謝鯉含在口中,細細咀嚼,待咽下去方道︰「果然不同尋常,清醇細潤,不知用的什麼食材?」
「嘗著倒是有雞湯的鮮美,又有荷葉的清香……」小馮氏細聲細氣得猜測著,又擰了眉頭思索,「這荷葉的清香是裹在排翅里面的,倒不是覆在菜上就能達成的效果……該是燒菜之時,就用了荷葉的。」
安玥郡主笑著听眾女猜測紛紛,撫掌道︰「馮妹妹這話見了真章。這道菜倒是費料費時得很,得選用上品小排翅,發好,用雞湯文火清炖,到了火候,然後用大個紫鮑、真正雲腿,連同膛好的油雞,僅要撂下的雞皮,用新鮮荷葉一塊包起來,放好作料來燒。大約要燒一個時辰,再換新荷葉蓋在上面,上籠屜蒸二十分鐘起鍋,又把荷葉扔掉,另用綠荷葉蓋在菜上上桌,所以才有翠蓋魚翅這麼個名。」她屈指一數,「這麼一道菜,倒要換三次荷葉來配它。」
小馮氏點頭笑道︰「魚翅本身不鮮,這原來就是一道借味菜。火功到家,火腿鮑魚的香味全讓魚翅吸收,雞油又比脂油滑細,這個菜自然便如方才謝姐姐所說的那樣——清醇細潤,荷香四溢而不膩人。」
石春眉笑道︰「可憐這湖上蓮葉,做了我們果月復之物的配菜。」
安玥郡主一笑,並不言語,這入菜的荷葉卻並非從府中湖上采來的,而是在露水未晞的時候去京西三十里的玉泉湖采下,一路用冰涼著送回府中,趁鮮即刻入菜的。她轉而看著賈元春道︰「賈大妹妹覺得如何?你的才德可是皇上都稱贊了的,怎得一語不發,可是這菜不合心意?」
賈元春笑道︰「穆姐姐正該與諸位姐妹多討論一刻,容我再吃幾口。」
謝鯉笑著推她,「咱們只顧著說話,倒便宜了你,不聲不響吃了個肚兒圓。」
「只是吃飽又有什麼意趣?」石春眉揚聲笑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哪里還會有吃不飽的不成?自然還要吃出道理來才是。」
石春眉這話原也說得沒錯,只是賈元春竟驀地里想起碧璽的話來。
「我怨!怨這天怎得不將我生在溫飽人家,卻讓我為奴作婢一生不得自由、嫁娶不能隨心!怨這地怎得將我拘在這四面高牆之中,出不能入不得伏低做小終日勞作竟還性命難保!」
若是易地而處,她生在碧璽那樣的家中,又會如何?這樣一想,便覺得吃著的魚翅竟味同嚼蠟一般。
「賈姐姐,你說是不是?」偏那石春眉還一個勁得湊上來問。
賈元春淡淡得看了她一眼,轉頭對身邊的侍女道︰「倒有些渴了,勞煩端一盞茶水來。」那侍女答應著去了。
石春眉被晾在一旁,不禁有些尷尬,盯了賈元春一眼。
安玥郡主笑道︰「好了,都快些用了吧,一會兒涼了可就壞了味道了。」
一時飯畢,撤了殘羹,又換了冰碗上來。那冰碗里除了鮮蓮、鮮藕、鮮菱角、鮮雞頭米之外,還配著鮮核桃仁、鮮杏仁、鮮榛子,最後配上幾粒蜜餞溫樸,底下用女敕荷葉一托,紅是紅,白是白,綠是綠。炎炎夏日,有這麼一份冰碗來卻暑消酒,的確令人心暢神怡,可謂是配合天時地利的時鮮。
治國公府的馬三小姐原是坐在賈元春下首的,此刻笑道︰「听聞郡王府的錦鯉與別處也不同的。」
安玥郡主無奈一笑,「家祖父愛養些花鳥魚蟲,若說錦鯉,這湖中也有千余尾。妹妹要是喜歡,我這便讓侍女去備下魚食。」
「勞煩郡主了。」馬三小姐欠身道︰「我素日也沒旁的喜好,不過倒也愛養錦鯉。」
安玥郡主吩咐了侍女,轉臉笑著接話道︰「那妹妹想來該是個細心耐繁瑣的。就這湖中的錦鯉,每年入冬湖水結冰前都要收到暖閣那十幾口玻璃缸里去,這魚可嬌氣得很,冷了不成,熱了也不成……」
魚食送來,馬三小姐左手端著盞冰碗,右手伸出去接,大約急切了些,左手一斜,半盞冰碗一多半蓋在了賈元春裙子上,余者灑在了地上。
「哎呀!」元春還沒怎得,馬三小姐先叫了起來,張著雙手無措道︰「對不住,我這沒留心……真對不住……」
冰碗沁涼的汁水透過裙面黏在肌膚上,濕濕得極不舒服,賈元春不由得皺眉,又忙舒展開,先笑著安慰馬三小姐道︰「無礙的。」又抽出手帕,將裙面上的各色果仁拂去,香草色的綢子上落了濕痕,極為不雅。她站起身來,看向安玥郡主。
安玥郡主先是斥責那遞魚食的侍女,「哪里有隔著一位小姐遞東西的道理?多走一步路能累死你這小蹄子不成?」其實乃是那馬三小姐急切了些,不等侍女走近便伸手去接了。那挨了斥責的侍女早「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那攤冰水上,瑟縮著肩膀連連請罪。
「賈妹妹隨我來。」安玥郡主收到賈元春目光,又向諸位小姐道歉,「姐妹們不好意思,我先帶賈妹妹去換身衣裙,你們只管自在樂著。或賞荷、或觀魚——只管吩咐這的丫頭們。」
安玥郡主挽著賈元春出了水榭,嘆氣道︰「可惜了妹妹這好裙子。」
賈元春只是笑,「不打緊,不過是污了,回頭洗淨了便同新的一樣。」
「妹妹倒是豁達。」安玥郡主笑道︰「要換了我,雖知道對方是無意,總也是有些惱火的。」她退開一步,上下打量了賈元春一眼,撫掌笑道︰「妹妹這身量倒是與我相仿。剛好我日前做了一條月華裙,還沒上過身。妹妹若不嫌棄,不如今日便穿了去吧。」
月華裙乃是一種淡色畫裙,裙幅共有十幅,腰間每褶各用一色,輕描淡繪,色彩非常淡雅,風動色如月華,因此得名。每制一裙,所費往往百金。
賈元春訝然道︰「這怎麼使得?」
「怎麼使不得?」安玥郡主總是笑眯眯的雙眼瞪了起來,「你來我府上做客,卻被污了裙子,我補你一條豈非天經地義?」
賈元春笑道︰「我這是去年的舊裙子了,怎麼能與月華裙相提並論?」
安玥郡主凝目看她,「難道是我錯看了妹妹?裙子便是裙子,又有什麼不可相提並論的?妹妹快別說這樣話,倒與外面那些蠅營狗苟之輩無異了。」
這話說得重了,換個世家小姐來不免要面紅口塞,但是賈元春畢竟並非真正十三歲的女孩,也過了為著別人一句話就大動肝火的輕狂年紀,因此只一笑溫和道︰「倒是我這番見識落了下乘。那郡主的月華裙送了我,可不興哪日想起來了舍不得再要回去的——入了我手中的物事,我可是斷不會還回去的。」
「我豈是那樣的小氣之人?」安玥郡主見她答應,不覺喜氣盈面,又挽了她手臂,笑道︰「你只管安心穿著就是了!」
「對了,方才馮妹妹是同你說入宮為女史的指派之事吧?」安玥郡主歪著頭看著賈元春,嘴角噙了一點神秘的笑意。
賈元春點頭,也不相瞞,「五名女史,只有她與我還沒被指派,心里不安想來問一問也是人之常情。」
安玥郡主停下腳步,回首見侍女都跟在三步之外,因抿嘴一笑,「馮妹妹被指派到哪里我不曉得,但是你的我卻是得了準信兒的。」
賈元春雖然早已知道自己會被指派到東宮,但是安玥郡主竟然會提前知道倒當真讓她吃了一驚。上一世,家中也四處探尋過,都沒有消息;怎得這安玥郡主卻能知道。她是哪里來的消息,又為何要這般透出話來讓自己告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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