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春正要細問,安玥郡主卻輕輕拍了自己腦袋一記,懊惱道︰「妹妹還穿著這濕裙子,我竟只顧著說話了。」
說著她與賈元春一同上了簪纓八寶轎子,坐定了吩咐道︰「從萬松林去攬月閣。」又轉過臉來笑著同賈元春解釋道︰「從這湖繞過去,是一處松林,雖是外院,但去我那攬月閣卻是極近的。」
賈元春笑道︰「穆姐姐的閨閣,名字起得也好。」
「你也覺得好?」安玥郡主咯咯一笑,不掩欣悅之意,「那閣子是我母親起的名兒。母親是不樂意我住在那里的,說是女孩子家家的,住得離外院近了不像樣子。但是我卻獨獨喜歡那片松林,秋夜推窗,可听風過松間,聲如浪濤。我將這份喜歡說給父親听,父親說我這是承襲了他的秉性,一高興就準我住了——他既然做了決定,母親可不是沒辦法?」她攤開手,又笑道︰「再說了,就算離外院近,到底還是二門內的,也不算沒了規矩,妹妹你說是不是?」
「是這個道理。」賈元春看著她笑。
安玥郡主斜著眼楮瞪她,假意惱怒道︰「你笑什麼?定是心里笑我沒規矩,還要口上附和我呢——是不是?」
賈元春配合得睜圓了眼楮,將身子往後一仰,訝然道︰「竟被姐姐看穿了,這可如何是好?」
一語畢,兩人笑倒在一處。
賈元春透過輕薄的紗簾望出去,只見目之所及盡是本本松樹,她們的轎子就走在正中的小徑上。
松樹盡皆枝干遒勁,蒼翠欲滴;賈元春不由深深吸氣,只覺肺腑之間充盈了松木清香。
安玥郡主學著她的樣子吸氣,笑道︰「你也喜歡這松林吧?喏……」她伸手指著松林深處的玉質圓桌方凳,「我父親有時候會與清客們來此對弈。」又指著左邊松林盡頭隱約可見的青磚綠竹,「那邊就是外院了。」
兩人正說著話,忽听得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
賈元春不由驚疑。
安玥郡主咯咯一笑,「這定是我那大佷子。」她握住賈元春的手,收斂了笑容,目光在她臉上像是黏住了一般。
自今日元春入郡王府以來,這個素未謀面的安玥郡主一直對她顯得格外樂切;言語帶笑自不必說,同行挽著臂膀也是超出了第一次見面的禮節;更是時時有意讓元春說話——倒像是要查看她一般。賈府與東平郡王府一向沒有什麼太密切的交集,說起祖上的情分,元春不如馬三小姐——治國公曾是東平郡王的老部下;若說是因為元春被選中了女史,但是謝鯉同為女史並且被指派到了六宮之尊的太後身邊,沒有放著謝鯉卻來迎合她的道理……
「妹妹在想什麼?」安玥郡主靜靜地問。
馬蹄聲越來越近,一下一下,如同踏在元春的心上。
東平郡王的世子孫穆如琦,比安玥郡主略大幾日,也到了成婚之時,只是尚沒有婚約。外男、東平郡王府、污了的裙子、安玥郡主知道她入宮是要被指派去哪里……一樣一樣,像是被打亂了的玻璃彈珠,在她腦海里互相撞擊彈跳著,串成一條極隱秘的線……月貴妃的那一聲嘆息,「她倒是個情痴。」
安玥郡主,為著對誰的情而痴了?
「我這個大佷子,生得好學問也好,只是眼界高。母親與長嫂為他尋覓百家女,他卻一個也瞧不上。」安玥郡主握著賈元春的手微微收緊。
賈元春迎著她的目光,不避不讓,面色平靜,含笑道︰「世子孫年紀尚幼,倒也不必急于婚事。好男兒志在四方。」
「有道是成家立業。家未成,何以立業?」安玥郡主的手還在用力,指甲掐在元春手背上留下道道痕跡,兩個人卻像是都沒了知覺,「東平郡王府的世子孫,也不算辱沒了妹妹。」
安玥郡主這句話一出口,簡直是挑明了!
「只怕是我會辱沒了世子孫。」賈元春垂首低笑,「為了保住世子孫的高潔,我只能一死以全郡主美意了。」
安玥郡主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來,「以死成全?」
賈元春的手心已經沁出了冷汗,面上卻還笑著,她歪著頭打量著安玥郡主,忽然伸出沒被握住的那只手去,姿態輕柔得為她理了理鬢邊發角,「郡主花容月貌,本應嫁個極好的人家。但我若是在府上沒了,外面不知道的難免會傳起來。」
「那位賈家大姑娘是怎麼沒了的啊?不曉得,听說是去了一趟東平郡王府就沒了。東平郡王府?與賈家可有什麼交情啊?不曉得,听說素日里並沒有什麼交情的,那賈大姑娘才從宮里回賈府就被請去郡王府了。只可惜了那賈大姑娘,才被選為女史,可惜沒這個福分。是啊,卻不知道這賈大姑娘當初是被指派到哪位貴人身邊去做女史的啊?」
賈元春每說一句,安玥郡主的面色就白上一分。待賈元春問出最後一句,安玥郡主猛地閉上了眼楮。
馬蹄聲停在了轎子邊,東平郡王府的世子孫認出了這是安玥郡主的轎子,勒馬問道︰「小姑姑怎得走了這里?今日前邊宴客,外男出入往來,該當心才是。」分明是清朗的少年聲音,語意卻老氣橫秋得很。
安玥郡主緩緩睜開眼楮,她看了賈元春一眼,放開了握著她的手,然後……
——她猛地拽下了車簾!
刺目的陽光透過松葉間的縫隙漏了下來,有一縷沒經阻擋直直射•入賈元春眼楮里來。
眼前是一片讓人眩暈的金黃,賈元春端坐在車中,不避不讓,迎上世子孫的視線,盡管逆著光看不清他的容貌也絕不低頭!縱然是外男,縱然是瓜田李下——然而,此時此刻,這場禍事,不是她低頭就能夠避開的!
所以,絕對不能低頭!
穆如琦不妨轎中還有另外一名不相識的少女,登時漲紅了臉別過頭去,低聲道︰「不知有外客在,在下唐……唐……突了。」大約是窘迫,又或者有點說不清的緊張,他竟然磕巴起來。
安玥郡主大笑起來,笑到打跌,伏在車中軟座上,一滴晶瑩的淚伴著笑聲從她眼角飛出。
「如琦,你現下知道有外客在了,還不快走遠些?」安玥郡主嗔怪著她佷子。
穆如琦越發紅了臉,「是……是……」他打馬飛馳而去,只覺得方才喝下去的酒暈上頭來,讓人陶陶然暈暈然不知所以然。
他向來是有這個習慣的,飲酒之後喜歡來萬松林騎馬繞一圈,發發酒勁,不用喝醒酒湯也就好了。今日卻覺得騎馬並不能解酒了……素色的車簾驟然落下,陽光灑在那女孩臉上,她昂頭,直直得望向他,目光所到之處仿佛能激起一場翻天覆地的海嘯!
她是誰?她是誰?
這個問題像一枚種子落在穆如琦心間,在此後經久的歲月里生根發芽,長成一株參天大樹——卻不敢為人所知,淪為他這一生最壓抑、最深處的秘密。
然而此刻,不管是設局的安玥郡主,還是入甕的賈元春,都對這一無所知。
賈元春听著馬蹄聲漸漸遠去,知道危險暫時過去了,輕輕長舒一口氣,這才發覺已經汗濕里衣。
「無怪乎皇上會親自選定你為女史,又將你指派給皇太孫。」安玥郡主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日前母親入宮覲見太後娘娘,正遇上太後娘娘與皇上爭執。太後娘娘向來不問朝政,皇上有素來孝字當先,兩位聖人會爭執起來,可當真是百年不遇的。為的卻是一個你。」
賈元春靜靜听著。
「皇上要將你指派到皇太孫身邊做女史。」安玥郡主嗤笑一聲,「這算是什麼?侍女?姬妾?還是未來的皇太孫正妃?太後娘娘說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皇上則說……他定下這麼條規矩,從今以後就有了!听听……」她細細得看著賈元春,「我就想見見你,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方才見了倒也不覺如何,論美貌石家姑娘不輸于你,論才情馮妹妹比你好,便是論賢德——你也比不上謝姑娘,倒真不知道皇上看中了你哪一點……當然你也不算壞的,配我那個大佷子也算配得上。便是我當真讓你失了清白,嫁給了我大佷子——也不算害了你。東平郡王這樣的家世,我大佷子那樣的人品,難道還是佔了你的便宜?」
安玥郡主這是在認真的說,她就是這麼認為的,毀了你的清白又如何,讓你一個五品官的女兒嫁給郡王府的世子孫還是便宜了你呢!
賈元春不打算與之爭辯,她們的道理不是同一國的,講不通倒不如省些口舌。
安玥郡主自失一笑,凝視著賈元春,露出幾分深思,「但是方才我雖然打消了毀你清白的心思,卻到底心中不忿,故而扯落車簾,你不避不讓、不驚不慌倒讓我有幾分佩服。所謂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女兒家里能做到的,你算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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