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御星辰 第七十七章 金剛怒目

作者 ︰ 九州流雲

雨後的涼州城,一片陰蒙。

突維爾人前些時日翻過茫茫祁連雪山,如閃電般疾馳到涼州城下,將這座西北重鎮圍的水泄不通。

統領這三萬鐵騎的是阿史那思摩,這位在北地草原享有盛譽的大將是聖人可汗的心月復,心思極為狠辣。這次奇襲的計劃,便是由他全權策劃。

將兵者將威,將軍者將心。

能夠得到三萬袍澤的一致支持,足以證明阿史那思摩善于籠絡人心。若是旁的擄掠戰役,自然沒有什麼人會在一旁置喙,但此次突襲涼州,事關草原百年大計,不得不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因而,光是阿史那思摩身邊的軍師謀臣便有十數人之多。這還不算,為保行動萬無一失,聖人可汗動了魔殿的心思,萬分艱難的請來了武道第一人,魔宗行走耶律欽。

只是耶律欽江湖習氣太重,對阿史那思摩的許多想法都嗤之以鼻,在一定程度上對三萬鐵騎的指揮起了反作用。圍城四五日,突維爾人未發一箭一矢,只消罵陣。這讓耶律欽很是憤怒,當面質疑了全軍統帥。一直對耶律欽唯唯諾諾的阿史那思摩,這次卻並未妥協,只說了句‘軍中之事,行走莫要再管!’

這徹底激怒了耶律欽,若不是有門客在一旁拉扯著,怕真要鳴鴻刀揮將下去,將阿史那思摩切成兩半。

一場密談最終不歡而散,將涼州城圍的水泄不通的突維爾鐵騎也遵循阿史那思摩的命令,主動退撤三里,在城下的土丘上安營扎寨,與涼州城的守軍以作相持。

涼州節度使高闖此前遇刺,涼州軍群龍無首又臨大敵已是大亂,若是突維爾人全力攻城,涼州城破只是時間問題。偏偏這個時候,突維爾人主動向後撤離,這讓涼州守軍大喜過望。

一方面,涼州城繼續執行戰時政策,對進城之人的身份進行嚴格的盤查,禁止任何人出城。另一方面,則燃狼煙,繼續向周邊州縣求援。

不急不躁,固守待援!

一切的命令依然從北城正中那棟煌煌宅邸中散發而出,只不過發號施令的人換成了一個少年郎,一個無比開朗、無比果毅的少年郎。

長生天,是這個世界上所有武學修徒的信仰。而光明則是這個信仰的注解。

至少,在陳四看來是如此。

他走了許久,才走到了這里。為的便是以一念證心。

他能看清人心,感知到世間一切光明,卻惟獨不能享有它。

他好累。

所以,他今天尋到了這里,只為從那人手中找回光明。

目盲老者推開了那扇門,用木拐輕輕敲打身前的石板,良久才邁步踏入宅院。

這是一間破敗的不能再破敗,晦暗的不能再晦暗,墮落中有美麗,癲狂中有靈性的居所,數百年間,這里走出過普度眾生的聖殿赤子,也走出過滅世葬心的魔頭聖嬰。

一切,只在一念之間。

陳四踏步而入,敲響了中屋的門。

良久,屋內想起了窸窣腳步聲,緊接著,屋內之人走至門前,淡淡道︰「傘都賣完了,明年再來吧

陳四搖了搖頭︰「我不買你的傘

「那你買的是什麼?」

「我買你心中的光明

矮幾兩側,對坐著兩個面容迥異、各懷心事的人。

馮唐疑惑的打量著目盲老者,良久才問道︰「你來找我,是要買我心中的光明?」

光明這個東西,實在是奇怪。給你的時候你不屑一顧,失去的時候卻驚慌失神。也許是眼前黑暗的太久,他才會這麼渴求光明吧?

馮唐搖了搖頭道︰「可是我只賣傘,不賣光明啊。你來的前一日,我才賣出最後一柄傘。等萩萩把病養好了,我就準備去東海,一時怕是不能再做傘了。你要是想買傘的話」

「我要買的是光明!」陳四眼窩深陷處的黃色油漬散去,眼瞳急劇放大,布滿整個眼球。

但是,仍然無神。

「我要買的是光明陳四嘆了口氣,兀自重復著,只是多了幾分無奈。

馮唐撓了撓頭道︰「我看你有些面善,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年輕師叔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借喝茶掩飾心中的恐懼。這個瞎老漢實在奇怪的緊,自己識海深處,留存著一絲對他的記憶,偏偏取調不出來。

「見過」陳四默念著馮唐的話,嘴角終是泛起一抹苦笑。「我們當然見過

馮唐活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長到他不能記起生命中遇到的每一個人,長到他現在僅僅能記起萩萩、拓跋杵等僅僅幾個摯友,長到他不認為自己還能出售光明這種古怪的東西。

年輕師叔祖攤了攤手,無奈道︰「我,我真的是記不起來了

陳四嘴角微微抽搐,渾身的肌肉也跟隨著顫抖了起來。目盲老者艱難的舉起右手,指著北方。

「看!」

馮唐大惑道︰「看?看什麼?」

「看!光明,北方,光明!」陳四的聲音忽然變得急促起來,整個面目也變得扭曲︰「你從極北之地的荒原出生,那里滿是黑暗,但有了你,便有了光明。你一路而行,便把光明帶到了這里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想,為什麼太平道十二年前會聯合魔宗犯下那件滔天罪行,現在他終于明白,因為他們懼怕見到光明。

馮唐識海中的氣機微微一顫,溝壑深處的記憶似乎一應悸動。

陳四看到了司空府中翻滾的人頭,看到魔殿護法猙獰的冷笑,看到了黑暗,看到了死亡,唯獨沒有看到光明。老人嘴角微微蠕動,咽下了一口吐沫。

原來太平道每十二年出世一次,為的根本不是消弭煙火,濟世安民,而是為了掩去光明啊。

「他是聖殿之子,難怪,難怪」

老人的眼眸漸漸萎縮下來,又恢復到之前的大小。

此時,他已經看清了一切。

陳四毫無情緒的蠕動雙唇,冷淡道︰「你是聖殿祭司,我要買光明,當然要找你

債主向賭徒催債時是這副神情,piao客向歌ji揩油時是這副神情,老子教訓自家小子當然也可以是這副神情。但馮唐卻從來不認為,一個有求于自己的買家會以這樣一種頤指氣使的態度對待自己。

「這里沒有光明!」馮唐的識海被陳四攪得紊亂,早就不耐,此刻更是連番揮手,要將陳四趕出去。

「你不能趕我走,因為你是聖殿祭司!」陳四情緒十分激動,不住揮舞著手杖,抗爭道︰「你心里裝滿的是光明不是黑暗,你不能趕我走,我要買光明!」

「這里不賣光明!」馮唐雖然生的好脾氣,卻也被陳四徹底激怒,拽起老人便往門口走。陳四雖然竭力反抗,但哪里是百年修行者的對手,眼看著就要被馮唐推出門外。

「馮大哥,你在跟誰爭吵啊?」

萩萩那若銀鈴一般的聲音忽然在馮唐耳畔響起,年輕師叔祖心頭的霧霾立時驅散,和聲道︰「萩萩,沒有人,是風聲

萩萩咳了幾聲,嘆聲道︰「馮大哥,我明明听到有人啊,你咳咳」

「哎,都叫你喝了藥躺下歇息,你這個樣子不能多說話的馮唐一臉焦急的跑向里屋,替萩萩掖好了被角,關切道︰「外面是個客人,他來買傘,我告訴他傘賣完了,讓他明年再來買

萩萩搖了搖頭道︰「傘賣完了就再做嘛,又何須讓他等到明年呢?」

馮唐蹙眉道︰「可我打造一把傘要好些時日,你現在生著病」

萩萩用手指掩住他的嘴,嘆道︰「我的病不礙事的。馮大哥,你以前不是最愛做傘的嗎?他那麼著急,怕是急著取用,趕快給他做一把吧。嗯,今年我們也看不了桃花了,不如等到明年,我們再一起去東海賞海看花

萩萩是那麼溫良,那麼醇厚,那麼的為人著想。

馮唐動搖了。

煙波滾滾,如潮的思緒被萩萩撥弄的翻滾、起伏,猛烈的拍打著識海深處的溝壑礁石。

忽然之間,他記憶起了很多事。譬如永隆元年的花燈節、譬如寧德二載的杏園詩會、譬如壽昌十三年那場令無數少年贊嘆的馬球賽

原來,自己記憶里有這麼多光明美好的事情,原己的生活中不僅僅是修行、對弈、品茗。

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自己,那個令無數人敬畏、令無數人崇拜的自己。這一刻,馮唐眼眸深處終于閃現出慈悲與憐憫。

原來,我就是光明!

三十七年了。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目盲,就像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依然還活著。

今天,陳四終于找到了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他目盲是因為心中滿是恐懼、仇恨和黑暗,他活著是為了找回心中的光明。

而馮唐給了他光明。

陳四緩緩睜開了眼楮,深陷的眼窩和密布的眼角皺紋更襯顯出他的蒼老。只是原本漠然空洞的眼神中多出了一股奕采,漸漸的,陳四感受到一股溫暖的氣息,他的身子顫抖了起來,低聲沉吟著︰「光,光」

馮唐緊緊握著陳四的右手,沉聲道︰「光明就在你的眼前,一切為了光明」

他說這話時再不是先前平和的聲調,而是多了幾分莊重,多了幾分威嚴。

陳四不由自主的跟著馮唐念了起來,手臂上的血管隨著音節的起伏而鼓漲收縮。那股溫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漸漸的他感到自己識海深處傳來一股刺痛!

撕心裂肺的刺痛!

啊!

遠古蠻荒而來的墜痛感深入肌里,陳四仿佛墜身于一座凜冬的湖水中。他的身子似被灌了鉛,急速下墜。混有冰碴的湖水刺骨徹寒,他覺得自己仿佛被一頭洪荒野獸撕扯著向下拖去。

不能,不能!

「光明就在你的眼前,一切為了光明!」

那莊嚴的聲音再次響起,陳四的腳踝仿佛被人捉住,用力向上托去。

他不知已經墜落了多深,只感覺不斷有冰碴從自己臉龐劃過,強大的壓力使他不斷嘔吐,整個人也痙攣了起來。

光明,光明!

陳四已經近乎癲狂,不住的捶打著、嘶吼著,那股托起他的隱形力量也越來越強烈。

一切為了光明!

陳四身上的麻木感覺越來越淡,他復又體會到了溫暖。他聲嘶力竭的怒吼著,控制著自己體內的氣機游動、逸散,只為將自己不斷的推送,向湖面推送!

他的經脈灌滿了氣機,整個身體猶如打滿了氣的羊皮筏子,隨時可能崩裂。

漸漸的,他感覺到雙眸傳來瘙癢的感覺,緊接著是一陣刺痛。

他看到了模糊的輪廓,善與惡的界限就在不遠處,光明與黑暗就在一線之間。

他深吸了一口氣,使出全身氣力,向那道界限奔去。

一切為了光明!

啊!

便在他浮出湖面的那一刻,陳四眼前濁白混沌的一片瞬時晶潤了起來。

漸漸的,浮霾走去,一束刺眼的光亮射了進來。

陳四眼角淌下兩行濁淚。

三十七年了。

黑暗和恐懼無時無刻不再侵擾著他。

現在,他再次得到了光明,再次見到了那艷麗的跳躍的燦爛的世界。

目盲老人緊緊握著聖殿祭司的雙手,望著屋外的老槐樹喃喃道︰「我得金剛怒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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