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銘用盡周身最後一絲氣力,揮刀斬梅花。
這一刀斬斷的是十二年前司空府慘亂之夜的恐懼,斬斷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往復對自身責任的逃避,斬斷的是十二年一輪回的茫茫過往。
少年釋然而笑,雖然筋疲力竭,心中那口積壓多年的巨石卻是終于被一刀劈碎,再不用那般壓抑的強自忍著,難示旁人。
他好累,好想休息。少年滿意的闔上雙眼,沉然入睡。
亭中,夫子落子,只一步便封死青袍男子的所有退路。
「旭日,你分心了夫子輕嘆了口氣道︰「心有旁騖者,做不得一件利落事,這個道理你該明白
青袍男子涔然答道︰「夫子教訓的是
「你下輸了棋也猜錯了結果,倒是該罰,今晚的堂經便由你來抄錄夫子負手而立,悠悠而道︰「我與你旭倫師兄周游西域三十六胡國,三年卻也見識了不少奇異景象。三危山東三百里有一丘土之山曰堂庭山。其上多金棪木,生白猿,多水玉,盛黃金。最為奇特的是,其上有一目盲道師,畫地為牢,三十二載不出一坪方圓
「夫子見多識廣,徒兒愚笨,還請明示
青袍男子微微拱手,誠懇請教。
夫子捋了捋胡須笑道︰「初我以為這道士是在等人。畢竟這世上之事情字最難解,有人沖冠一怒為紅顏,有人兩肋cha刀鳴不平,有人臥冰求鯉只為孝。我便與你旭倫師兄作賭,說他必是在等一人
稍頓了頓,夫子接道︰「但你旭倫師兄說,此人心境平和若止水,絕不像有情字羈絆的,必不是在等人。三日後此人竟然睜眼起身走出圓牢。我問他你這些年來都在等什麼,他說不過等心中的一個答案
「什麼答案?」
「他說自己月復中滿是經緯術,曾游歷十多胡國只為施展所學,濟世安民。可每個胡國的國君都對他不甚重視,他一氣之下便來到堂庭之山上畫地為牢,想明白他為什麼要學經緯術,學來有何用。誰知他這一想便是三十二載,想白了長發,想瘦了腰身,想枯了心神
夫子深吸了一口氣,吶吶道︰「最後,他說自己終于明白所謂的濟世匡時,不過是帝王將相寫下的祖訓家譜,與他何干。他心結已解,便欣然踏牢而出
青袍男子皺眉道︰「如此狂悖之言他怎麼也說的出口?」
夫子擺手道︰「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一個問題,便是活著為著什麼。他有勇氣走出過往,僅此一點便足矣
「夫子的意思是,您這次設下符陣便是要營造虛幻情境,看這些人中有誰能夠戰勝心魔,從過往中走出來?」
青袍男子恍然間明白了什麼,施施然道︰「夫子真是大才。留下的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修為,若是考驗他們的體力戰力,很難分出伯仲,但若是施一幻境,考驗他們的心中定力,則可方瞬之間見真彰
夫子捋了捋胡須,不喜不悲︰「這話說你說的不錯。好了,去把他們五人叫過來吧。寧缺毋濫,這是我們後院的規矩,既然余人無法戰勝過往,便是根骨再適修行也是于事無補
青袍男子拱手領命而去。
夫子背負雙手,遠望著筋疲力盡的蕭銘恍惚道︰「北冥有魚,或化為鵬鳥」
蕭銘只覺額角升騰起一股氤氳熱氣,煌煌如仙境瓊池。
「來把這個喝了
那聲音很清脆,很柔美,少年強自撐起眼皮,掙扎著便要起身。
「哎,你別起來,師兄說你現在身子還弱,你便這麼靠著,我來喂你
蕭銘順著聲音追去,這才發現自己眼前的是一個身著鵝黃色齊胸襦裙的貌美女子,此時正端著玉碗給自己喂藥。
說來也奇怪,少年自打在幻境中強斬梅花後,周身的氣機便從雪山氣海間的粱道泄了大半,再難聚攏半分,說他現在是一尋常凡人的身體也不為過。
「在下蕭銘,敢問小姐閨名?」
現在正值冬日,不過屋內皆燒制有炭火盆,這女子身穿一身襦裙雖然有些怪異,倒也還說的過去。
「噗嗤!」那女子見蕭銘這般拘謹,一時發笑︰「二師兄說的不錯,你倒真是有意思的人。我哪里是什麼小姐,我是你七師姐。這兒可是國子監後宅院,你這一睡難道就都忘了?」
妙齡女子貝齒輕咬玉唇,調笑道︰「我叫瓔瓔,你啊現在通過了院試,正式成了夫子他老人家的弟子。你可知道今次幾百人來應試,他老人家只點名取了五人,你便是其中之一。對了,夫子還特意夸贊了你,說你像北冥鯤鵬
「啊,七師姐?」這場面轉變的實在太多,蕭銘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國子監、後宅院、夫子、梅花林
少年將之前的種種片段穿插到一起,終于了解了自己現在的處境。
我成了夫子的弟子!
若不是現在周身氣機逸散,他便真要蹦跳起來。倒不怪少年定力差,畢竟能夠成為夫子他老人家的弟子是多少帝國青年才俊的夢想,蕭銘此刻只覺得多年來心中積壓的憤懣一掃而空。
文壇曾有一句名詩,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講的是中年考生一朝及第,心之所喜縱騎遍游長安,其中心境與蕭銘大是相似。
「七師姐,那夫子有沒有說些什麼?二師兄,大師兄他們呢?」
蕭銘實在太過興奮,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
瓔瓔掩嘴低笑︰「你慢些說,還怕我不理你嗎?老實給你說,這五人當中我最稀罕你,誰叫你長得眉清目秀,活月兌月兌一個英挺小郎君
蕭銘本就臉皮薄,被瓔瓔這麼一逗弄,立時漲紅了臉︰「七師姐,你說的哪里話,我」
瓔瓔擺了擺手道︰「我不過是給你開個玩笑,看你認真的。你不要多說話,書院的情況我慢慢給你說
稍頓了頓,她柔聲道︰「大師兄嘛這三年一直跟著夫子去往西域游歷,前些時日剛剛回來,你該是沒見過。不過他這個人倒是好相與,就是有些事上有些矯情,你千萬別犯了他的禁
「哦?敢問七師姐,大師兄在哪些事情上不容置喙?」蕭銘心思自己以後便要在國子監書院修習,還是早些作打算為妙。
「這個嘛倒也不是秘密,說予你也無妨。首先大師兄的書房未經他的允許絕對不能進去,若是你不信大可以去試試
瓔瓔吮著手指盯著蕭銘片刻,見少年沒有以身試法的想法,繼續道︰「再就是大師兄喜歡雕木花,不過手藝實在有些寒磣。嗯,他喜歡把自己雕的木花送給師兄弟,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千萬別說難看
蕭銘輕點了點頭道︰「多謝七師姐,我記下了
瓔瓔起身將蕭銘手中的玉碗接過放到了近旁案幾上,擷取了一枚冰梅脯丟入口中接道︰「至于二師兄嘛,我也說不清。就是引領你入府的那個青袍男子,相信你一定有印象。他整日光打扮自己行裝的時間就有兩個時辰,比我們女兒家還過分,偏偏夫子不以為意。另外二師兄喜歡吹簫,而且是在深更半夜吹。他把這等荒唐行徑美其名曰陶神養xing,我找夫子說了好幾次,夫子竟然反而斥責了我
蕭銘蹙了蹙眉低聲道︰「想必夫子年輕時也喜歡深夜吹簫」
瓔瓔聞听此言猛地一拍大腿道︰「我便猜是如此,你與我真是有緣分。其他的師兄弟姐妹嘛倒也罷了,不過都有一身專長。啊,對了!之前忘了給你說,夫子早年收了三十七名徒弟,按照這次院試的成績,你排第三十八
蕭銘雖然不願做小但也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聞道有先後,並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敢問七師姐,我睡了多久?」蕭銘撓了撓頭,沉聲問道。
瓔瓔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小子倒真是心寬,周身氣機泄了大半,跌入夢境足足六個時辰,我可是一直伺候在你身邊,你若是再不醒,我便真要瘋了
蕭銘聞听此言,連忙拱手道︰「有勞七師姐了
瓔瓔倒也大方,擺了擺手道︰「算了,看在你小子長得俊朗的份上,我甘受了這累。現在你醒了,吃些內府膳食坊做的點心,我得去跟夫子知會一聲
說完,瓔瓔便一甩袍袖,曳地而去。
後山麒麟廳中,夫子正端詳著蕭銘的那把隨身佩刀,良久不語。
侍候在旁的旭日和旭倫知曉夫子的規矩,皆是不作一聲。
忽然之間,夫子長嘆。
「這柄春秋,快是五百年沒有出世了
旭日驚奇道︰「夫子說的可是那春秋名劍?」
夫子暗暗撫模刀鞘上花紋,點頭贊嘆︰「自然是春秋劍。昔日春秋國戰,襄陽城外,南粱劍聖蕭潛一柄春秋劍斬殺萬騎,雖然最後因為力竭而死,但卻贏得了整座王朝和江湖的贊譽。據說那一戰,蕭潛斬殺萬騎後面對洶涌而來的鐵騎,自知無力回天,又不想春秋劍被別人挾持,便用盡最後氣力將其折斷。自此之後,世上屢屢傳出春秋劍的蹤跡,卻無一屬實。沒想到今日卻能在東都見得其真貌
旭倫卻蹙了蹙眉,疑惑道︰「素聞春秋劍是蕭家劍冢中頂面的物什,這柄明顯是刀形,怎麼會是春秋劍?」
夫子搖頭道︰「昔日襄陽會戰,蕭潛自斷春秋劍,是許多大宗師親眼所見,不會有假。也就是說那一戰後,絕不可能有整劍留下。不過據說蕭家後人曾把斷裂的劍身撿拾收整,隱于市莽之中
「夫子的意思是蕭家後人藏起了斷裂劍身,多年以後有人重新融春秋劍胎而打造了一柄橫刀?」旭倫听出其中話音,喜聲道。
夫子輕捋胡須,贊嘆道︰「許是**不離十了。沒想到我收的這個徒兒竟然有這等奇物,倒真是有些喜人
青袍旭日卻道︰「夫子,三十八弟雖然也姓蕭,但與那南粱蕭家怕是沒有什麼聯系吧?」
他這話沒有明說,其中意味卻是很明了。南梁蕭家是春秋望族,雖然經過襄陽之戰,歷經盛唐、五代而衰敗,但正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會落魄到蕭銘這般潦倒地步。
夫子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不以為意的搖了搖頭道︰「世上之事,多在盈虧變幻之中,誰也說不得準。我覺得這孩子心骨之中倒是有南梁蕭家的氣機
說完,夫子接道︰「如今這春秋劍胎融于這橫刀刀體之中,又感化了我這小徒兒的氣機,其中劍意倒是變了不少
旭倫沖夫子恭敬拱手︰「還請夫子一稱春秋
他這些年一直侍候在夫子身側,深知夫子有一習慣,便是遇到一名劍便要用自身氣機稱量其身,以得論評注,繼留予後人,故而才會有這一番說辭。
夫子也不多言,輕闔上雙目,右手手指輕輕一彈,橫刀便破鞘而出。
夫子心中升起一蓮花台,蓮花台上立一銅稱,老聖人毫不惜力運轉周身天地元氣,將春秋劍意融匯聚攏在那銅稱之上,只片刻那銅稱便融化為紫金熒流,瀉于蓮花台下。
一息萬年。
夫子長嘆一聲︰「這柄春秋,本是五分廉恥,五分仁義,現在被我這小徒兒一番感化,卻蛻的只剩下三分廉恥,兩分仁義,剩下的全化作戾氣。看來,他胸中仇恨積的很深啊
旭日氣道︰「這小子竟把春秋之劍這等絕佳物磨成了這般模樣,實在是可恨!」
夫子卻是白了一眼旭日,抖了抖胡子︰「這有什麼,我倒是覺得我這徒兒易改的極好。都說春秋之後禮崩樂壞,王道靡靡,我看啊倒是好事。禮義廉恥,高雅是高雅,可是能當飯吃嗎?倒是一腔王霸之氣更能得實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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