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長袍並著黑色長靴,腰間一個墨玉帶鉤,邊緣處混著一絲暗紅雜紋。頭發只用一根繩子束起,不配簪帽。男子攬著白前的腰急轉而退,在兩丈開外站定。
白前覺得有些茫然。司齊給他燻的香,藥效還未過。剛剛在危急時拼了爆發力,這會兒就覺得整個人都有些遲緩,就這麼任由這個陌生人抱著自己。
司齊臉色煞白,滾到一棵樹下,撐著樹干站起身。轉目間就看到那個男子,這次是真的變了臉色,月兌口而出︰「景西!……」話音剛落,自覺失態,忙調整了語氣,拱手道︰「現在該尊稱一聲‘景大人’了。」
喚作「景西」的人沒有答話,腳尖輕點,又向著一旁撤出一丈距離。隨後穆悅觀的鞭子便落了下來,抽打在司齊腳邊。司齊堪堪避過呼嘯的鞭子,臉上已經有了慍色,皺眉怒吼︰「穆小姐居然如此蠻不講理!」
穆悅觀本就年少,又是暴烈的脾氣,听這話自然怒火叢生,瞪圓了眼回罵︰「你偷偷潛入,就該把你打出去!」手臂揮舞,猩紅的鞭子便順勢追了過來。
景西攬著白前轉了個方向,疾步奔至穆悅觀身後,冷眉清目,完全的作壁上觀的姿態。
穆悅觀的鞭子再次落下,還是偏了幾寸,「啪——」的抽在地上。只是這次還沒等穆悅觀提手收鞭,司齊腳下急速移動,竟是踩了上去。這一下天不怕地不怕的穆家小姐也慌了,急忙拉扯鞭子。還沒等她施力,司齊已經向前邁了幾步,步步都踏在鞭身上。隨後司齊彎腰一撈,將鞭子握在手中,手臂一揮,就將鞭子奪了過來。
穆悅觀氣白了臉,從馬上躍下,指著司齊︰「你還我的鞭子!」
司齊把鞭子一圈圈的纏起來,拿在手中仔細打量,臉上又恢復了以往的恬淡自如︰「我不過來藩溪求醫問診,反倒得了這麼件好東西。只是不知道藩溪何時出了如此厲害的畫師,能畫出這種等級的鞭子?」
穆悅觀的臉由白轉紅,氣惱的跺腳。隨後像是放棄了般,撤出很遠。白前只見她站定,雙手合攏交錯,只留食指和中指伸展。閉眼凝神片刻,睜開眼楮的同時,指尖在空中快速滑動,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長條形的輪廓。
繼而她伸直手臂,將雙手掌心向下並放,在虛空中做出握的姿勢,兩只手同時向右方拖動。空氣中起了些許波紋,一圈一圈的向外擴展開,柔和清動。隨著她的動作,一柄重劍從波紋的中心冒出,緩緩現于白前眼前。
白前驚愕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回不了神。他知道畫師分三大類,但從來不知道這不同類型之間,竟還有不同的畫法。看到穆悅觀憑空畫出重劍,白前才明白「以氣馭畫」的真正含義。也難怪李遠說,能畫兵甲的畫師,才算高人。
穆悅觀保持著拖動的動作,沿著軌跡,將劍橫揮出去。劍鋒在慣性下威力更強,直接將司齊方才倚靠的大樹攔腰折斷。那邊斗的火熱,白前覺得臉上一陣陣的發熱,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景西正盯著自己看,毫無表情的面皮底下,藏著一絲探究。
撞上白前轉過來的目光,景西才收回視線,彎腰將他放在地上,自己掠到穆悅觀身前去阻攔。白前環顧四周,司齊的車夫扎破了腳,正趴在角落里瑟縮,余下的三個人打成一團。白前提防著周圍的環境,低頭解開懷里的包裹,去取義肢。只有將義肢穿戴在身上才能安心,他必須盡快獲得主動權。
十字的包裹剛打開,白前覺得余光里一陣昏暗,還沒及回頭看,便有個人影躥了出來。同樣的黑衣人,左手屈肘擊在白前肩背上,右手抓了包裹便撤。
白前心中大驚,憑著本能便抱住了黑衣人的腿。黑衣人反手,一掌劈在白前後腦上。黑暗襲來,白前便失去知覺,倒了下來。
這是白前到這個世界以來睡的最昏沉的一次,沒有防備,完完全全的放松自己。以至于醒過來時,白前一時分辨不出自己所處的環境。
雕花的木床上刻著重瓣灑錦,花瓣為陽刻,飽滿輕柔,蓮子為陰刻,縴細靈動。大朵的蓮花栩栩如生,疏落有致,置身其中倒真的有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白前眨眨眼,余光瞟見頂上的房梁,藍綠相間的彩繪,間或有些明黃與赤紅。不同于木床的清新,屋子的色調一眼望去極盡絢麗。
想必這房子就出自穆家大公子之手。
傳聞穆家大公子穆青澗,一手畫無比艷麗旖旎,卻又總是帶著柔情似水,畫出的房最得帝君心意。
白前暗自沉思,畫兵的方式不同于一般繪畫,保不準器具也有自己特定的手法。需要澤木為媒介的繪畫,白前實在猜不出來。
如此想著,白前微微轉頭,便看到景西坐在廳內,腰背挺直,還是那副嚴肅沉默的樣子。白前略微遲疑,發生過的事情才像泄洪的水一起涌入,昏迷之前的場景重現于眼前。
倒吸一口涼氣,白前撐著溫軟的床褥便坐了起來。還未開口,兩葉房門自外被沖撞開,穆悅觀三步並做兩步,叫嚷道︰「景西你真的很討厭!——咦?你醒啦?太好了!」
不等白前說話,穆悅觀便要往這邊沖。景西突然站起來,一個閃身擋住穆悅觀的去路。
穆悅觀惱怒的揮拳去攻擊,景西抬起手掌,輕易的將她的拳隔開。穆悅觀被景西措手甩出去一丈遠,怒叫道︰「你說等他醒來!他已經醒了嘛!」
白前不明所以,卻顧不上這些事情,啞著嗓子問道︰「你們誰帶我回來的?那個黑色的布包呢?挺大的那個,你們誰見到了?」
穆悅觀在門附近站定,聳聳肩,解釋道︰「被搶走啦!」
晴天霹靂!白前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消化這個事實。之前司齊威脅他時,好歹義肢還留在自己的視線範圍,有一絲拿回的希望。如今被神秘人奪去,帶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想找回來必定十分困難。
穆悅觀看白前僵化在原地,面色煞白的樣子,弱了聲音道︰「抱歉啦……我只顧著打架,耽誤了景西追那個人的時間……不過還留下一個的!包袱是散開的,那個人跑的時候掉了一個沒來得及撿!」
白前怔怔的隨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床尾處放了一個素色布囊,裹成長條形。白前愣了愣,幾乎是撲過去般,探著手夠到那個包裹,抖著手打開。
是右腿,自膝下八公分的位置開始,直到腳板。白前不知道此刻是該激動還是懊惱,總之心情十分復雜。甚至忘了自己迫切想要穿回義肢的**,就這麼渾身顫抖的看著自己的義肢,幾欲落淚。
穆悅觀站的遠,看不到白前的表情,只顧著嚷嚷道︰「你的假腿給我看看!景西一直攔著我,說要經過你的同意才行,你快答應!」
白前不想講話,任由情緒溢出來。被中二少年綁架的委屈,來到陌生世界的恐慌,長久警惕所帶來的疲憊,以及失去義肢的絕望,種種情緒都在這個時候爆發出來。白前想就這樣化成一尊雕像,永遠永遠躲在石頭中間,將自己封閉起來。
好在景西一直攔在廳內,穆悅觀干著急跳腳,卻絲毫辦法沒有,只能沖著里邊喊︰「我拿東西跟你換!我可以把哥哥的活動椅送給你!你就……」
「穆公子的活動椅豈是可以隨便送人的?穆小姐這個玩笑著實有些過分了。」
穆悅觀的話沒講完,就被人打斷。她回頭看到是司齊,登時起了大怒,回道︰「我哥哥的東西送得送不得,關你屁事!哥哥畫技超群,別說一張活動椅,就是百十張,也是隨手就能畫出來的!不像你,污了畫師的名號!」
司齊的臉色有些泛青,眉宇間也添了份暴戾。壓了壓情緒,司齊轉而向白前道︰「該回去了,我答應了幫你找親人,你要同我一起回桂古才有下文。」
穆悅觀靈眸一轉,拖著司齊將他拽開,單手叉腰道︰「誰說他要和你一起回去了?他在我藩溪境地,就是我藩溪的人。我們藩溪的人自然要留在藩溪。我听阿伯的話,不計較你偷偷潛入的事情,你就快滾回去吧。」
「那穆小姐可能叫出這人的名號?」
穆悅觀被問了個正著,立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司齊朗聲道︰「白前,丟了你的假腿,實屬意外。等找到做這假腿的畫師,我會命他再幫你多畫幾副。現在你先跟我回桂古吧。」
這兩個人爭了半天,各說各的理,但白前全都沒有听進去,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景西在那兩人中間說了些什麼,白前隱約有些意識,卻沒听清楚。不多久,喋喋不休的聲音便消失了。
白前茫然環顧四周,景西一步步走過來,將手壓在白前的義肢上。白前渾身打了個激靈,耳邊響起低沉清朗的聲音。
「戴上。」
白前抬頭,正撞進景西的眼楮里。幽潭般,不光深邃,更多的是冷冽。
「另一個,我會幫你找回來。」
像是環繞四周的膜被戳破,意識漸漸回歸,思緒和外界連接上。白前漸漸恢復神智,真真正正的望進景西的眼中。
如始終沒有表情的臉一樣,是一雙看不明白的眼。
白前鬼使神差才點點頭,景西便退回廳內,什麼都不再說。
穆悅觀和司齊正坐在圓桌旁喝茶,一個方臉的中年人疾步而至,沒有拜禮沒有寒暄,直接了當的對穆悅觀道︰「深澤林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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