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妻子已察覺到自己的出現，也明白妻子因為無顏面對所以一直盡力逃避著他；為了能經常見到自己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人，為了她不會因自己的貿然打擾而再次蹤影全無，他便在一年之中花上十一個月修習仙法，再用剩下的一個月到她所在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她。
無論她在街上替樓中的姑娘們挑選胭脂水粉，還是在醉心樓中指桑罵槐地痛斥那些偷窺于她的奸人；無論她的縴腰從不盈一握變得上下均勻，還是她的面容從細膩如絲變得褶皺叢生；在開眼道人眼中，他的妻子，永遠是那麼美……
這三十年中，他與她最近的一次，便是在她生日那天。道法初成的他，耗盡全部積蓄更踏遍天下險地，用得之極為不易的珍貴材料打造出一支翠綠的玉簪，趁著夜晚悄悄放到了她的床頭；又在她爬上皺紋的額頭吻了一下，卻沒有驚動她，便匆匆地離開房間。
第二天一早，當他趴在幾里外的屋脊上，不惜以耗費真元為代價，用天眼術法清晰地看到她醒來時臉上洋溢著不敢置信的激動笑容時，便如飲醇醪般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嶗山去了。這一年，錢建四十七歲、吳憂四十三歲。
女兒出嫁那天，他沒有去，傻乎乎地躲在對面巷中的酒館中喝酒；一邊喝一邊望著她的窗口，喝的越多，眼楮便越清亮。在女兒和女婿因仇家報復而被雙雙毒殺那天，他強忍悲痛，一日間奔行數千里，先滅了仇敵滿門，又在她的窗前擺上了一束黃色的菊花。
自此之後，除了恩師去世，回嶗山接任了掌門一職，順便將外孫女上官芝瑩帶在身邊之外，他便一直留在肅州陪伴著她，等待她能有一天回心轉意，能夠再深情脈脈地喊他一聲「郎君」。這一年，錢建五十二歲、吳憂四十八歲。
一晃又是八年過去，離他們開始相依為命的日子剛好整整五十年。難道這五十年來，自己所做的一切竟都錯了麼？
「唉……」開眼道人一聲長嘆，老淚縱橫。
驀然，他猛地睜開眼楮，雙目凶光畢現，口中惡狠狠地念著一個名字︰「呂無涯……」雙手一甩袍袖，轉身便走。
吳媽媽勉力在地上支起身體，向他的背影喊道︰「錢大哥，你回來！」
開眼道人立住身形，卻並不回頭，咬牙切齒道︰「不殺此人，我誓不回頭！」
「那你，便先殺了我好了……」那聲音決絕而淒婉。
開眼道人聞言，猛地轉身道︰「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忘不了他？」
「我忘不了他……我真的忘不了他……錢大哥，我知道自己對不住你……可我就是……忘不了他……」
「你？」
「錢大哥，一直以來，我都在心里把你當做親哥哥一般。你對我好，我都記著。當年要不是你，我早已餓死在村里；要不是你，我也被那些突厥人殺了；要不是你，我又怎麼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我知道這一生欠你但多！太多！」
「唉，憂兒，我……」
「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我實在沒辦法強迫自己向對待情郎那樣喜歡你……我把你當做我的哥哥啊！我沒有辦法，我只能逃走、只能離開、只能不辭而別……我甚至通過遁入空門想要斷了你的念想，讓你能夠徹底死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憂兒，你別說了！你……」
「即便是這樣，我仍然無法阻止你再這樣傻下去……直到我遇到了呂無涯……」吳媽媽仍堅定地繼續說下去，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層水霧，縹緲中帶著幾分笑意，卻又摻上幾絲悲涼。
「他把你害成這樣，你還提他干什麼！」
「錢大哥，你不知道。當我第一眼看到他時，便認定他是我心目中的情郎。那時我的心砰砰地跳著，望著他向我走來，對我說‘我好像他的一個朋友，我們之間一定很有緣分’……他那時對我很好，帶我去了很多非常有意思的地方，還帶我嘗遍了天底下最難忘的美食。我和他一起在沙灘上看月亮，听他講仙人的故事；一起在草原上騎馬，騎累了便躺在草地上數星星；我們一起從雲霧縹緲的山上向下攜手飄飛，就好像置身仙境一樣；一起在京城的寺廟里偷吃禮佛的貢品，被大和尚發現時沒命地逃跑……他教我武功，為我作畫，听我彈琴，幫我畫眉……那時的我，是今生最幸福的我……」吳媽媽回憶著，訴說著；仿佛又回到了輕舞飛揚、絢麗無悔的青春歲月，因失血而變得蠟黃的臉上也重新煥發出異樣的神采。
開眼道人鐵青著臉，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可是沒過多久，他就變了。變得不再愛我，變得如同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一樣。他說他塵緣已了，他說我們情緣已盡，他說他再也不會回來找我……我知道他是騙我的，定是騙我的！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對，惹他生氣，便用這些話來嚇唬我……我向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哀求他，不停地哭泣，可他還是走了，拋下我走了，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憂兒，你怎麼這麼傻！他……唉！」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只是我心中尚存有一分幻想，一分希望。我以為他在心底的最深處應該還記得我，記得那個憂兒，記得那個為他還俗的莫愁師太……」
「他早將你忘了！」
「我知道……」吳媽媽淡淡地笑了笑︰「錢大哥，憂兒多謝你照顧我一輩子，下輩子憂兒一定會好好報答與你……呂無涯，既然你已徹底把我忘了，那麼今日，我便與你做個了結……」
話音，卻見吳媽媽手中翻出一支翠綠的玉簪，正是開眼道人所贈，偷襲赫連月兌月兌後不知飛到哪里的那支，顯然是她在奔逃過程中不知從何處又特意尋回的。
「憂兒，你？」見了那玉簪，開眼道人心中猛地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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