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沒想到,張湯也會來。
坐在雅間里,拉上竹簾,陳阿嬌皺著眉頭,細細想著到底是哪里出了錯,按理說齊鑒應該將這件事告訴張湯了,現在張湯來難道有什麼要事?
他方才看自己的眼神,挺奇怪的。
陳阿嬌正在想事情呢,就听到下面桑弘羊幾乎是一聲慘呼,這麼個文人雅士,此刻竟然為了那麼一壇酒失態,還真是……
有意思。
陳阿嬌挑眉一笑,端著自己的茶杯眯著眼,樂呵著呢。
那酒壇子里面的便是桑弘羊求之不得許久的烏程若下酒,還是陳年的,直接這麼一壇子砸下去,真是像極了土豪,財大氣粗得厲害。香飄滿街,酒意醉人,眾人只因為當街這麼一大壇子酒,便已經對這喬氏的酒肆起了興趣。
這是陳阿嬌營銷的手段,一壇子下去什麼宣傳效果都有了,再暗中使人對今日的場景夸張一些,她這酒肆,不,酒樓——就直接出名了,一壇子烏程若下酒就是給自己打的廣告。
樓下是議論紛紛。
「這酒肆倒也奇怪,什麼一杯酒樓……」
「是一杯酒還是酒樓呢?總覺得這差著一個字啊
「一杯酒樓不是很好嗎?攜君共醉,兄台進去喝一杯可好?」
「這老板好氣魄啊,一壇名酒當街砸了,這酒啊,我還真是喝定了!走——痛飲它幾盅!」
「好酒,好酒,這名酒喝不起,也得進去坐坐啊……」
「您里邊兒請……」
……
下面桑弘羊臉都快綠了,盯著地上那酒漬,像是心里嘔了血,他長嘆了一聲,看向前面的酒肆,咬牙道︰「不成,我得要個說法去
他已經知道這酒樓是喬氏的,喬夫人上次說讓他開店再來,結果一開店了竟然直接砸了這酒!
他沉了臉,張湯一邊看著覺得有幾分好笑,那向來板著的刻薄臉上也帶了幾分隱約的笑意,跟桑弘羊一起走進酒肆,阮月迎上來,「二位是——」
她忽然看到了張湯,眼神一閃,表情一動,似乎就要說什麼,張湯卻不動聲色地將食指豎起來,放在唇邊,眼神淺淺淡淡的,他站的位置是在桑弘羊的身後一些的位置,在後面走進來。
張湯一向是那種不顯山不露水的人物,這一個動作做出來,竟然帶了那麼幾分仙氣,可是眼神里又含著煞。
阮月是張湯買來的丫頭,還是由張湯領著到陳阿嬌面前的,如何會不認得?尤其是齊鑒,本來在後面幫忙,一面倒酒,一面自己悄悄偷來喝,卻不想突然之間看到張湯,當下是直接一口噴了出來,鬧得身邊李氏說他做事浮躁。
李氏婦道人家,卻因為夫君在宮中,也知道許多高官,張湯的名頭她听說過,不過李氏暗中可是個精明人,不該說的絕對不會說,她雖然看到了張湯,卻也當做沒看見。
夫人擺明是不想跟張湯扯上關系,她看得出夫人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當初在跟釀酒坊談合作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到了陳阿嬌那種卓然的氣韻,有的東西是裝不出來的。喬夫人恐怕是非富即貴,如今獨身在外,怕是家里出了什麼變故。
這邊的阮月也聰明,直接口氣一轉,柔和笑道︰「我們一杯酒樓有外堂、里堂,還有樓上雅座,二位往哪里去?」
桑弘羊一看這酒肆的布置,便猜出了主人的用意,他本來就是商業上的天才,如今一看,原本滿腦子是酒的心思就停了幾分,頗為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講究嗎?」
「夫人說了,外間適合高談闊論,里間適合高山流水,推盞論道,至于樓上雅座,春秋一盞,風花雪月,全隨客便
這是陳阿嬌早就教好了的,早知道肯定有人問起這分區的用處,所以她事先就跟阮月說過了,以免到時候無言可對。
桑弘羊一下就明白了,這里里外外的價格肯定是不一樣的。
他直接拱手道︰「還請為我二人安排樓上雅座
于是阮月退了一步,將人引上樓去。
下面是李氏和齊鑒兩人忙碌,陳阿嬌料想著剛剛開張,人手暫時還是夠的,等到他們有了盈利之後再說多招人手的事情,她已經開始寫相關的策劃方案了,在hr的工作之中,招聘會可以說算是駕輕就熟了,不過在這個年代,該變通的還是要變通。
樓上,她坐在其中一個雅座上,卻不出去,剛才讓張湯看見,他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怕是一會兒會來找自己的。
端著茶,吃了一片趙婉畫今早做的紅豆糕,那些宮中的餅餌是怎麼也比不上婉畫的手藝的,她也算是一飽口月復之欲了。
那邊廂,桑弘羊問道︰「烏程若下酒有嗎?」
阮月頓時為難,「這個似乎沒有,酒樓店小,這等名貴的酒小店怕還是沒能力準備的
于是桑弘羊略冷地彎起唇角︰「你家夫人曾言于在下,待開店之日來說這烏程若下酒一事,今日我看貴酒樓砸了整整一壇,又怎會沒有這酒?」
這人難道是傳說中來砸場子的?
阮月深感頭疼,卻不想一轉眼看到趙婉畫端著酒上來了,有一個小小的酒壇子,還有兩只陶漆碗。
「婉畫?」
趙婉畫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後在雅間里停下,將那酒壇放下,躬身道︰「夫人也只是猜測公子會來,所以在摔酒壇子之前特意囑咐我為您留了一小壇,都在這里了,如果沒有吩咐的話,我們便告退了
阮月忽然用驚訝的眼神看著趙婉畫,倒不是因為自己不知道這件事,而是因為趙婉畫說話的時候不卑不亢,很有氣度,她絲毫沒有因為自己臉上的疤痕而有任何自卑。
桑弘羊愣住,看著眼前這一壇子酒,頓時什麼也不想了,他站起來,拱手為禮,「夫人高人也,請代我轉達謝意
于是阮月和趙婉畫都離開了。
下面正熱鬧呢,阮月樣貌生得好,去招待客人,趙婉畫卻在櫃台這邊打算盤,這還是夫人交給她的,她現在手還不怎麼快。
「來一壇白酒
「來了——」
此刻正是熱鬧的午市,大街上人來人往,一街都是濃烈的酒香,這一杯酒樓很快就熱鬧了起來,迎來送往,諸人竟然也忙得不可開交。
自然有那文人雅士被這酒樓的名字和酒香吸引過來,落了里間或者是樓上雅座,這收費標準自然是不一樣的,不過這長安從來就不缺有錢人。
一擲千金之人是多不勝數,多豪強財主,此刻光看里間的人數便可以窺知一二了。就是收費不菲的樓上雅座,十四個雅間也有六間坐了人。
桑弘羊更是在這里遇到了熟人,司馬相如一上來就聞到了好酒的味道,當下一听就知道是桑弘羊,于是毫不客氣地進來,蹭起了酒來。
張湯借口有事先離開了一會兒,卻來到了樓邊雅間,避開了別人的視線。
陳阿嬌淡淡道︰「張大人請進
她背對著竹簾坐著,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商販,面前擺著茶壺茶杯和糕點,卻沒有酒。
伸手出來卻比了一個請坐的姿勢,陳阿嬌這是這麼多天以來再次看到張湯。
張湯沒說話,在她對面盤膝坐下了,他發現不跟陳阿嬌講什麼禮法,也沒什麼了不起了。
陳阿嬌為張湯倒了杯茶,然後放到他面前,看他那八風不動的死人臉,勾唇道︰「張大人這臉色,倒像是來踢場子的。可是出了什麼事情了?」
張湯看著眼前這木杯,有些不明白這是什麼東西,卻說道︰「桑弘羊在陛下面前提過你這酒肆
一瞬間那眉頭就挑了一下,緊接著輕輕皺起來,陳阿嬌手指輕輕在木質茶杯上打轉,似乎是考慮了一下,然後才端起來,慢慢地喝了一口,「是無心還是有意?」
「像是無心用了個「像是」,也就是說是張湯自己的判斷,他雙手是揣著的,這個時候終于慢慢地拿了出來,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木杯上,波瀾不驚地補了一句,「不過最怕的也是無心
陳阿嬌正是這個意思,不過倒叫張湯道破了自己的心思,她也不怎麼介意,「那麼張大人你是什麼意思?」
「在下沒什麼意思,只是想提醒夫人小心一些為好張湯始終覺得開酒肆這種大動靜,實在不怎麼合適。
「張大人啊,他劉徹負我甚多,就算是發現我還活著又能怎樣?我既然逃出了那個世界,誰也不能逼我回去,只是就算是隱姓埋名了,我也不甘流于平凡。他終究,只是想身為皇後的陳阿嬌死的,你放心好了,田蚡和館陶公主會保你的
陳阿嬌這是在給張湯分析利害關系,說她固執也好,愚蠢也罷,每個人有每個人生活的信條,皇帝又怎樣?當年能收拾得那小子服服帖帖,以後也一樣。說什麼你負我、我負你,都是太過兒女情長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吧。
她自有自己一套歪理邪說,張湯卻覺得諷刺極了,他第一次將自己的心里話對著她說出來︰「在夫人看來,張湯果真就是那自私自利的小人嗎?」
陳阿嬌愣住了。
張湯依舊是平靜極了的一張臉,眼底卻沉著什麼,轉而一嘆︰「方才飲酒,張湯胡言,夫人忘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