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郁一肚子的納悶,陳阿嬌也知道她為什麼納悶,可是她還就是端著不想說,重新扶著肩輿,去了椒房殿,順著台階上去,卻看見劉徹站在殿前,背著手,背對著她們這邊,日光正盛,年輕的帝王站在這陽光下面,連太陽都為他鍍上了一層光。
椒房宮。
唯有正妻才有資格在婚親之時享受的椒房之禮,他雖不能給阿嬌皇後的名分,但在他心目之中,皇後只有一個。
在所有的大臣們看來,賜一個似乎是寡婦出身的女子居于椒房殿,簡直不合禮法,自古以來皇後才能居于椒房,漢高祖時,這椒房便已經成為皇後的代稱,所以今日上朝的時候劉徹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
大臣們說,小小一個夫人怎麼能夠居于椒房宮?于是要求劉徹收回成命,以便維護大漢的禮法。
本來劉徹劉徹還頭疼事情應該怎麼解決,那個時候他幾乎想直接告訴群臣——朕欲封其為皇後。
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
倒是有人解決了這些事情。
陳阿嬌身後的人見到劉徹,紛紛跪下來行禮︰「婢子叩見陛下,陛下長樂未央
劉徹听聞這聲音,立刻轉過身來,便看到了盛裝的陳阿嬌,他向她伸出手來,卻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大笑起來,「阿嬌……哈哈……」
大庭廣眾之下還叫著阿嬌,劉徹你這蠢貨是想嚇死別人嗎?
陳阿嬌這樣想著,一看後面那些宮人的臉色,果然都青白不一,看樣子是真的被劉徹給嚇到了。
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提醒道︰「陛下,外面風大,進殿吧——」
懷抱是溫暖的,也是寬闊的,陳阿嬌卻忽然覺得兜兜轉轉這麼多圈,也說不上是誰對不起誰,總之風風雨雨認識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她竟然也覺得無所謂。
劉徹這才看到後面宮人們的臉色,想起自己方才得意忘形,竟然喊出了「阿嬌」二字,再加上陳阿嬌這一張臉,與「已故」的陳皇後實在找不出什麼區別來,怕是他們都以為自己將這陳夫人當做是以前的陳阿嬌了。
不過這樣反倒讓劉徹覺得有趣,他眼帶笑意地看了一眼那些宮人,卻道了一聲「平身」,然後拉著陳阿嬌的手進殿了。
椒房宮,宮牆使用花椒樹的花朵所制成的粉末進行粉刷,顏色呈粉色,氣味芳香,一進入宮殿便能夠聞見這種香味,他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往殿上走去。
前殿,後殿,寢殿,還有後面環繞的回廊院落,都是原來那樣……
「阿嬌姐,如今,榮寵已歸
他站在大殿上,手一指前方,層層宮闕台階,鋪展綿延,外面宮人成行,盡顯大漢氣象,劉徹雙目灼然,回頭看陳阿嬌。
陳阿嬌卻站在他的身後,沒有上前一步。
而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人,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可是改錯的機會,並非時時都有。
他已然負了她一次,又怎能再負第二次?
他牽著她的手,讓她上前兩步,宮人們都在下面,听不見他們二人低聲的絮語,劉徹看著她,眼底是一種藏不住的欣喜,像是小孩子拿著了糖一樣,可是也有一種很得意的光。
「不管往昔是形勢所迫,還是我負心薄幸,過去的都過去了,阿嬌,我們從這里,重新開始吧
她與他,終于並肩而立,看著這恢弘的宮殿,看著這恢弘的大漢。
她心底沒有什麼波瀾,不激動,也不喜悅,冥冥之中的確是有什麼東西已經由上天注定,抬眼遠望,卻說道︰「也許,你會後悔的
「我已後悔過一次,卻沒有第二次了
劉徹伸手,緊緊抱她在懷里,她卻覺得自己頸窩里有淚水墜落,燙得她狠狠一縮。
良久,他放開了她,眼底卻看不見什麼濕潤的痕跡,像是自己方才頸窩里的感覺是錯覺一般。
她的眼神是清澈明亮的,他的吻落在她眉心,然後微微彎起唇角,說道︰「我去宣室,你在這里等我,好不好?」
陳阿嬌最終還是點頭了,就站在這殿上,看著劉徹下了台階,她卻忽然說了一句︰「我要見張湯
劉徹腳步頓住,正到了殿門口,因為采光的問題,整個殿內是有些幽暗的,椒蘭香氣縈繞在鼻尖,他仰起頭,看著日光之下那重重的宮闕,凝聲道︰「朕會找回浮生的
浮生。
那麼小的一個孩子,陳阿嬌日日夜夜地睡不著,那是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他曾經將小家伙抱起來,告訴他,自己是他的父皇,他還想著臭小子能夠開口叫自己,他要親手教他禮、樂、射、御、書、數,通曉百家,任意縱橫,他也許會成為賢明的君主,也許也只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
這一切一切的可能,曾在他的腦海之中幻想,可是現在,一切戛然而止,張湯奉旨追查此事,卻杳無音信,火是怎麼燒起來的,人是怎麼死的,還有失蹤的人到了哪里,也根本沒有消息。
其實叫張湯來見陳阿嬌,又能怎樣呢?也不過是徒增傷感。
可是阿嬌要見,便也讓張湯去好了。
出了椒房宮,郭舍人在一旁等他,劉徹道︰「你傳信予張湯,要他來椒房宮面見陳夫人
郭舍人愣了一下,卻總覺得這其中有些不妥,但看劉徹表情沒有什麼異樣,也就沒有多說。
張湯跟陳阿嬌之間,真的是過從甚密,然而這其中似乎也合情合理。郭舍人總覺得此刻的張湯,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張湯了。
而張湯,在接到消息之後也只是微怔了一下,便領命,來椒房殿拜見。
陳阿嬌坐在影壁下,宣了張湯來見。
「臣廷尉張湯,奉旨來見
「你我之間還需要拘禮嗎?」陳阿嬌徑直一指自己左手邊那張漆案,對馥郁道,「賜座
待張湯謝禮落座,陳阿嬌這才揮手讓宮人們都退出去,方才在等待張湯的時候,便已經給這些宮人訓示過了,以後若是還有誰不開眼,想要做些事情出來,那就不要怪她陳阿嬌辣手無情了。
此刻,她目光一轉,看向了張湯,腰間的玉佩已經看不見了,原先那塊素玉沒了,他似乎變得更為清淡簡單,還是那頎長高瘦的身材,一臉的刻薄相,讓人看了就心生寒意。
只不過比起初見時候的張湯,似乎少了些什麼。
剛剛見面的時候,張湯還是帶著幾分意氣風發的味道,可是這些年已經完全沉澱了下來,轉而向著高深莫測的那個方向走了。
其實坐在這里,陳阿嬌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她莫名地笑了一聲︰「查到什麼了嗎?」
張湯心里的感覺很奇怪,他雖還是要叫她夫人,可是這「夫人」的意思,已經完全變了。在喬宅被燒之後的那近兩月里,陳阿嬌有終日都在睡的時候,也有一直在看書的時候,她寄住在新找的宅院之中,劉徹去了,摟著她在懷里,兩個人也常常是說不出來一句話。
可是張湯知道,劉徹很少在陳阿嬌面前表露自己的傷悲,他的火都發在宣室殿了,那一晚宣室殿里一片狼藉,劉徹便在黑暗里捂住自己的眼,發狠道︰「朕已經是天下之主,竟然護不住自己的孩子……」
男人的恥辱與怯懦,還有一種報復的心理。
張湯壓下這些奇奇怪怪的思緒,將最近查到的線索理了一遍︰「事情與夫人之前的推測相差無幾,火勢從李宅先起,有人先潑了油,故而火勢蔓延迅速,救之不及。其後當有四名死士追殺齊鑒與趙婉畫以及浮生公子三人,一名被齊鑒斬于房中,二人被斬于巷中,還有一人當是受了傷,但卻殺了齊鑒。趙婉畫帶浮生公子月兌逃,最後一名死士緊追在後
也就是說,情況其實很危急。
「那時暮色已盡,封城之時早已經不準通行,問過了守城士兵,俱言不曾看到臉上有疤的年輕女子抱著嬰孩出城,至于是否喬裝改扮,尚不清楚。料趙婉畫腳程快,也不可能出城太遠,故而搜索範圍只是長安周邊諸陵,只是依舊杳無音信
張湯說到這里,顏色之中也帶了幾分黯然。
陳阿嬌早知道是這種情形,此刻卻道︰「可曾找到縱火之人與幕後主使者?」
「此事……與淮南王郡主劉陵有關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張湯面無波瀾。
劉陵的死狀,他看到過,在陳阿嬌離開詔獄之後,他進去看劉陵,可是劉陵已死,張湯便站在劉陵的身邊,一句話也說不出。劉陵雖水性楊花,擅使美人計,然而一顆心其實早已經不知不覺地系在了張湯之身,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劉陵終究還是誤人誤己了。
他便在那詔獄之中閉上眼,忽然不知身處何處,是這紅塵滾滾的紛繁人間,還是那九幽陰冥的閻羅殿……
劉陵已死,淮南王之亂的余波雖然還有,但已經漸漸地平息了下來,張湯以為,這些事情就這麼揭過了,他決定埋葬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最後卻沒有想到,兜兜轉轉,事情還回到了劉陵的身上。
在他說出此事與劉陵有關之後,陳阿嬌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她手指顫動了一下,劉陵臨死的時候說,她將不得好死。
「你說
陳阿嬌直直地望著他,眼底帶著不可違拗的意味。
張湯搭著眼,淡淡說道︰「在郭舍人傳旨給淮南王的同時,淮南王安插在長安的眼線曾經接到淮南的密報,將一封信送給了還在甘泉宮中的衛子夫,而這命令,淮南王最寵愛的郡主劉陵
剩下的,已經不必再由張湯細說了,只這一個消息,就能夠解答幾乎所有的疑惑了。
衛子夫方才在回廊之上,一口道破了陳阿嬌的化名,她說——你就是那個喬姝。
也就是說,衛子夫之前是知道有她這個人,所以才制定了一箭雙雕的縱火之計。那麼衛子夫是從何處得知的呢?
陳阿嬌意外跌跤早產,便是因為劉陵那一推,劉陵以前與陳阿嬌謀過面,自然知道她的容貌如何,陳皇後已死,卻有一個喬姝與陳皇後長得一模一樣,還身懷有孕,也許還因為一點——張湯那個時候很在意她。
她出事,張湯那麼著急,而那時的劉陵已經傾心于張湯,左思右想之下,一下便知道了誰會最忌憚喬姝的存在。
只有衛子夫。
衛子夫最恨陳阿嬌,若是得知有這麼一個人與陳阿嬌一模一樣,便是日日夜夜地睡不著,劉陵便想借助衛子夫之手,除去陳阿嬌這個心月復之患,于是派人送信給了衛子夫,指不定還給出了主意。
而衛子夫,正好也一箭雙雕除去李妍。
不過她們沒有想到,自己那個時候會去處置劉陵,怕是劉陵見到自己之所以那麼驚訝,大約還有自己竟然沒有死的原因吧?
衛子夫也想不到事情那麼湊巧,被自己避開了殺禍,也想不到還有一個齊鑒在自己的身邊衛護著趙婉畫……
只可惜,那劍客,還未拔劍以示天下,便已經作別人間。
事情一旦串起來了,便順理成章得很。
陳阿嬌竟然笑了起來,「好一個一箭雙雕,一石二鳥,李妍未死,她不是忌憚著別人來分寵麼?本宮還不急著解決她了,先讓她嘗一嘗冷宮的滋味吧
這笑容是刻毒而艷麗的,落入張湯的眼底,卻是一片燒灼的傷痛。
他眉梢微微挑起倆,一張臉上妖戾又再次起來了,斬不斷,便永遠埋在心底好了。
「夫人,此事抓不住確鑿的證據,除非能夠抓住那死士,否則根本怪不到衛子夫的身上去。並且……即便張湯能夠找到證據,也不能告訴陛下
陳阿嬌鳳眸一眯,眼帶冷意,然而在她這樣的逼視之下,張湯泰然自若,八風不動,如若不是這一身刻薄戾氣,還真讓人以為是巍然的大佛了。
「我當夜問你,可願幫我,你既然已經答應,此刻因何反悔?」陳阿嬌冷笑了一聲。
張湯低頭,「衛青
陳阿嬌忽地長長嘆一口氣,「前朝後宮,根本分不開,你顧慮得很對。衛青是將才,不過還要看此次遠征匈奴之戰的結果。更何況,張大人應當知道衛子夫認弟一說吧?」
張湯忽然隱約想到了什麼,看向了陳阿嬌,陳阿嬌卻轉過眼,看著那粉色的椒牆,她菱唇輕啟,輕緩的聲音,帶著那珠玉般的落字,輕輕道︰「衛青,能有衛子夫這一個認來的姐姐,便該有另一個親姐姐
之後,這眼光又轉了回來,深海一般難測,便望向了張湯,笑意盈然。
張湯在她注視之下,雙手放在膝上,卻微彎了唇角︰「該當如此
是是非非,何人能言?他已失本心,便是別人罵他嫉賢妒能,陰險狡詐,又當如何?
踏出這椒房宮,日光灼人,盛夏早已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解決衛子夫必須先把衛青那邊解決,目測是不會黑衛青的。
說實話最近有點不敢寫這個文……雖然天天都在寫,我的白月光……哭瞎了
勤奮可愛有節操的作者躺平求包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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