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也想不到,趙婉畫會以這種形式歸來。
她回到椒房殿,便听說趙婉畫已經回來了,于是走進去,卻又有些害怕。
「夫人……」
趙婉畫一看到陳阿嬌,眼淚頓時就落下來了,她臉上還是帶著那一道疤,看上去依舊有些可怕,只是那一雙眼,像是舊日一樣,黑得純粹,卻已經不是陳阿嬌記憶里的趙婉畫了。
她懷里抱著的便是小浮生,眼楮大大地,看著這宮殿,似乎有些不安,緊緊地拽著趙婉畫的衣襟,嬰兒肥的小臉白白淨淨,小嘴嘟著,在看到陳阿嬌的時候,小浮生眼底閃過了一絲迷惑,似乎已經不認得陳阿嬌了。
本來就是這麼小的孩子,若是認得她,才叫奇怪了吧?
陳阿嬌上來,便想要抱小浮生,可是小浮生緊緊拽住了趙婉畫不肯放手。
「我的浮生,小浮生……來,到娘的懷里來……」
她握著小浮生的手,溫顏哄著,整顆心卻像是裂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汨汨地流出來。
趙婉畫看到這種場景也傷心,她抹了淚,對小浮生道︰「浮生乖,這是你親娘,不許胡鬧,快過去
小浮生像是听懂了一些,也許是因為眼前這個似乎很陌生的女人,眼底的殷切和悲傷,讓他更加迷茫,他拽住趙婉畫衣襟的手指,松動了一些,陳阿嬌趁勢將他抱在懷里,可是這個時候小浮生卻大哭了起來,聲音在這椒房殿中傳出去很遠。
「浮生乖,不哭不哭,以後娘疼你,再也沒有誰敢欺負你,浮生乖……」
她連聲哄著,臉上的表情溫柔到極點,小浮生過了一會兒便不哭了,用那濕漉漉的眼楮看著她,然後伸出手來給陳阿嬌抹眼淚,小小的手掌肉肉地,不過也軟軟的,落在她了臉上,卻讓她眼淚決堤。
小浮生有些手忙腳亂起來,嘴里咿咿呀呀似乎是要說什麼,可是看到陳阿嬌哭個不停,他也急,一下也跟著哭起來,聲音洪亮,扯開了嗓門一直哭,看樣子倒像是在跟陳阿嬌比拼一樣,大有陳阿嬌不停他就不停的模樣。
陳阿嬌忽然破涕為笑,伸手一刮他鼻子,「壞家伙……」
小浮生抽抽搭搭地停下來,那種親切的感覺忽然就起來了,于是改為伸手抓住她的衣襟不肯放手,看陳阿嬌不哭了,咯咯笑起來,椒房殿的宮人們都忍不住抬頭來看,只看到那小女圭女圭在夫人的懷里笑得開心極了,似乎整個沉重壓抑的椒房殿都變得輕松起來。
陳阿嬌抱著小浮生到了後殿,坐下來,旦白與馥郁都是第一次看到小家伙,喜歡得不行,看情形也猜到這是陳阿嬌的孩子,此刻都睜大眼楮看著。
宮人拿來了哄人的小木馬和小木車給浮生玩兒,小浮生拿著東西嘻嘻笑,一會兒從左手換到右手,一會兒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天生稚女敕,充滿童趣。
陳阿嬌只這樣抱著小浮生,等待內心之中的情緒平復下來,殿里燻著安神香,香氣淡淡的,卻給陳阿嬌一種佛手柑的寧靜。
「婉畫,你坐吧
趙婉畫跪坐在了陳阿嬌的身前,她知道陳阿嬌會問一些事情的。
「說說那天之後的事情吧陳阿嬌的手指被小浮生捉住,左右搖晃,她也不氣惱,只是看著。
趙婉畫閉了閉眼,唇邊掛著苦笑,只是一說到那天的事情,她就想起了齊鑒。
「那天我們遇到了大火,還有刺客,齊鑒留下了,我逃走了,可是後面依舊有個死士一直追我,我喬裝改扮,在封城之前出去了,只是諸陵太遠,那死士一直跟著我,他身負重傷,也殺不了我。後來……陛下派來的人救了我
陳阿嬌的眼神一下鋒銳了起來,直直扎向了趙婉畫︰「他救你,是什麼時候?」
「兩個月以前趙婉畫如實說了。
陳阿嬌手抖了一下,然後緩緩恢復平靜,她伸手,模了模小浮生的額頭,小浮生卻將她的手掌拿下來,然後啃了啃她的小指,有笑了一下,天真不懂世事。
兩個以前,那也就是說,劉徹早就找到了趙婉畫,卻一直隱而不發,一直到現在自己才知道。
可是這其中也有一個疑點,陳阿嬌道︰「負責找尋你們下落的,不是張湯等人嗎?」
張湯前些日說趙婉畫出現在河間,時間上完全對不上,根本不是兩個月以前。
趙婉畫眼底也有幾分迷惑,她搖頭︰「我那是遇到的人似乎是叫做減宣,陛下還來看過我,不過——」
減宣!
陳阿嬌眼底寒色一閃而過,看樣子,劉徹是根本沒有打算讓張湯插手此事的,他一個人,將消息完全封鎖住了,她心中忽然就冒出了一個想法來,只是看著趙婉畫,依舊等著她說話。
「找到我的第一天,陛下就是說了,想要我以妃嬪的名義進宮,他說夫人已經先一步進宮,浮生公子如果後一步再進去,必然會遭受很多詬病,讓我進宮的話,一開始浮生寄養在我名下,這樣群臣無法非議過多,後面再做圖謀。只不過後來陛下改了主意,似乎準備直接帶我進宮,只是……不知道因何成了現如今的模樣
陰差陽錯。
陳阿嬌不得不說,劉徹的想法和計策,都很完美,甚至有充足的理由,只是忽然就變成了這樣……
他中途改了主意,大約就是因為听到自己對衛子夫說的那些話,所以才這樣的吧?
誰是誰非已經說不清楚了。
一團亂麻。
陳阿嬌按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一雙清涼的小手竟然跟著按了過來,小浮生的手法更像是學陳阿嬌的動作,也沒有什麼輕重,不過這樣體貼的孩子……
她模了模小浮生的頭︰「罷了,回來便好
以後的,再慢慢籌謀。
「你到過河間嗎?」
趙婉畫點頭道︰「此前因為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帶著浮生公子進宮,所以想要安排一個合理的身份,便讓人帶我進去了,不過之後又說不需要了
「只是現在又有用處了陳阿嬌補了一句。
陳阿嬌很累,「你現在回來也好,李妍現在惡病纏身,你回來也可以幫我
王太後的勢力已經開始逐漸起來,田蚡和田勝這些人很快就會起來,還頗有些棘手呢。
趙婉畫听她說得平靜,卻有些于心不忍,「夫人,婉畫想,陛下本來沒有打算這樣就讓我來當這個鉤弋夫人的,一定是中間發生什麼事情了。陛下曾對我說,我是您的心月復,她一定很高興看到我帶著浮生回來,還說就算是朝臣們的壓力再大,他也會讓浮生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太子的——」
「不必再多言了
陳阿嬌顯得格外冷淡,只是注視著小浮生的眼神卻格外溫柔,她彎著唇角,「已經成為定局
趙婉畫頹然坐倒,脊背有些彎曲,她弓著身子,卻忽然想到一件事︰「夫人,婉畫想起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我之間哪里還需要計較那麼多,說吧陳阿嬌淡淡抬眼,看著趙婉畫,卻覺得趙婉畫已經改變了太多,早先的沉默與成熟,與現在這種傷痛之後的成長,其實截然不同。
「那減宣,曾在陛下面前狀告張湯,對張湯頗有不滿,曾在與婉畫交談的時候問一些張大人的事情趙婉畫是覺得這樣的情況不尋常,那一天在劉徹從宅院出去的時候,減宣便因為在背後說張湯而遭到了劉徹的呵斥,趙婉畫便將這一幕記了下來,此時說與了陳阿嬌。
陳阿嬌點頭,卻沉吟起來,張湯樹敵不少,以後到底是什麼結局……還真是……
不過,必定不是什麼好結局就是了。
她忽然覺得一陣陣地悲涼,別人都是會離開的,最後留在她身邊的到底又是什麼呢?
低頭,看著浮生,浮生湊上來親昵地蹭著她的臉,像是懂得她在想什麼一般。
最後陳阿嬌的問題是︰「知不知道當初那些死士,從何處而來?」
「是平陽公主府出來的這一點,趙婉畫倒是極為清楚,她肯隱忍那麼久,並且答應劉徹進宮來,便都是因為劉徹答應了她,要將害了齊鑒的凶手找出來,所以趙婉畫知道這個消息,她閉上眼,止住了自己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的顫抖。
陳阿嬌卻笑出聲來,「很好
殿外劉徹緩緩轉過身,卻只有一句話印在腦海之中,衛子夫問她,你有愛過他一點點嗎?
而她說,不愛又怎樣……
原來她根本不曾愛過自己,也不曾動心,他總以為自己能夠捂熱這一塊石頭,卻不想,最後讓這塊石頭冰寒了自己的心。
求而不得,痛苦欲狂。
很想找個人,喝酒到天明,只是他還有許許多多的政務要處理。
旁邊有個宮人請示道︰「陛下,鉤弋夫人住在哪里……這……」
「她愛住哪里便住在哪里吧,不必管她
劉徹丟下一句話,听著殿內又起來了的歡聲笑語,本來已經離開,卻又回頭看了這麼一眼,相隔咫尺,其實天涯。
她既然從來沒有愛過自己,他為何還要苦苦相逼呢?都是他自作多情,一廂情願罷了。
「衛青還朝了吧?」
「是,衛將軍現在已經到了平陽公主府
劉徹點了點頭,終究還是離開了,一個人,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後面跟著的,是隨從,從來不是同伴。走到哪里,別人的頭都要低下來,這天地,這長安,這未央宮,似乎從來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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