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的小雪,如粉似砂,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茫茫的春雪迅速染白了整個京城,像巨大輕輕的羊毛毯子,覆蓋在這熱火朝天的地方兒。而這場春雪過後,大地開始穿金戴鸀,不甘寂寞的蔓子正在長藤——就好像,那剛剛冒出來的‘新芽兒’一樣。
又是一年春天。
三月放榜,殿試結果出來了。錢家姑爺衛聞進士及第,賜金科狀元;寧家九公子寧白旭進士及第,賜榜眼;另一名進士及第的探花,則由京城一姓費名江榮的讀書人奪得。其他在會試中被選拔出來的貢生,也各自受賜。
寧家生意這三年來不知因何屢屢虧損,知情人都說是因為錢家大小姐遠在西域,動了寧家的根所致。而現在放榜的結果,更是讓寧家人紛紛氣得七竅生煙,榜眼寧白旭則承認自己略輸一籌,並非有意相讓。
錢家並未因此張燈結彩,誰也不知緣由。
「大小姐,您看姑爺在皇上面前多春風得意啊。」範柔揚著京城里傳來的信函,一路奔跑著到了正低頭看著賬冊的錢安娘跟前,激動地嚷嚷道。
錢安娘猛然一抬頭,眼里泛著驚喜的光︰「怎麼?放榜了?那他……」
「狀元及第!」範柔更加激動地說道,「大小姐,姑爺他終于當上狀元了!而且,皇上封姑爺做了翰林院修撰,是個從六品的官兒呢!」
錢安娘怔了一下,翰林院修撰?她倒不知那是個什麼樣兒的官,不過既然已經當上官了,想來也還是好的開始吧。她眼光瞟到範柔手里的信函,不由得伸手去取︰「姑爺給我的?」
範柔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垂下頭道︰「不、不是……這是三小姐給大小姐的……就是稟告姑爺考中狀元的事兒,不過舅老爺已經拆開看過了……」
錢安娘不吭聲了,就快要觸及到範柔手上信函的手也頓住,然後縮了回來。他……還是這般恨著她麼……
「大小姐,三小姐信里把姑爺說的可威風了!」範柔見狀,趕緊挑好的事兒稟告︰「听說殿試上,皇上嫌姑爺年紀小了,問姑爺年僅十六如何懂得為官之道。您猜姑爺怎麼回皇上的話吶?」
錢安娘收斂了一下心神,微微笑道︰「他怎麼說?」她想,他必然神情坦然的說出了讓皇上欣賞的話,不然皇上也不會從一開始的嫌棄轉變為後來的欽點狀元了。
範柔嘻嘻一笑,說道︰「姑爺說——‘秦有甘羅十二歲拜相,唐有劉晏八歲為官,人道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學生衛聞生于政治清明之大寧,何以十六歲仍不能入朝?’大小姐,姑爺可真是能說會道啊,听說皇上當即龍顏大悅,後來狀元郎就變成姑爺了。」
錢安娘隨後怔然,有些不敢相信此話是從衛聞口中出來的。他向來不是逢迎拍馬之人,怎會在殿試上明目張膽的拍皇上的馬屁?作為一代君主,自然是歡喜听見‘寧朝比任何一個朝代都要好’這種話了。衛聞的才學她不懷疑,但是這種拍馬屁的事情……
她輕咳一聲,問道︰「信上寫明這話是誰說的了麼?」也許,是以訛傳訛吧。
「說了,就是寧家那位九公子嘛。」範柔哼了一聲,鄙夷地道︰「這回寧家輸了,于是很多人都不解,因為他們押寶都押在寧家九公子寧白旭身上呢!他們輸了錢,當然要跑去問寧白旭啊,寧白旭就把這事兒給說了出來,並且公開承認咱們家姑爺的才學在他之上,榮登狀元寶座當之無愧。」
錢安娘勉強笑了笑,心想那寧白旭也倒算得上是一個正人君子,難怪衛聞三年前就那般維護著寧白旭。看來當初,衛聞是十分想與寧白旭這人結交的,只可惜因為錢寧兩家的恩怨,所以才……
「三小姐還、還說……」範柔聲音小了下去,見錢安娘也沒有看信的意思,便輕聲轉述道︰「說姑爺一切安好,大小姐不必擔心。」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錢安娘揮了揮手,範柔便知趣的退了下去。
當初她踏上這塊土地,懷的是摧毀寧家在西域勢力的雄心壯志。而今她目的達到了,她要做的便是將這勝利成果保持下去。按照她的‘舅舅’郝哲洪估算,不出兩年她便可以達成此目標,然後轉戰京城。
不錯,她到了西域之後才從郝哲洪口里得知——郝哲洪就是錢夫人的同胞哥哥!也就是說,錢夫人原名郝雲瑤,而‘錢安娘’則是郝哲洪的親外甥女。
當年錢夫人因為錢老爺一心維護四姨太花宜艷的事情,與錢老爺賭氣,修書給自己的哥哥郝哲洪讓其不要阻撓京城寧家進軍西域的計劃。為了蘀妹妹出一口氣,從小到大便疼妹如命的郝哲洪自然願意如此,何況他也能從寧家身上撈著好處。也就是因為這樣,寧白軒滲入西域的計劃才得以成功。
但郝哲洪沒想到的是,他的妹妹突然香消玉殞了。這麼多年來他也沒把這個外甥女放在心上,畢竟在他記憶中那只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後來範成子修書給郝哲洪,談起了當年的交情,也說明了錢安娘當時的困境,郝哲洪再三思量後才決定幫助錢安娘,對抗寧家。
原則上來說,郝哲洪也不喜歡一個家族太過強大了,那會讓他感覺到威脅。不管怎麼說,錢安娘這邊好歹與他有著比寧家更重要的關系,所以他選擇了錢家。
當範成子將錢安娘臨行前的艱難選擇告訴郝哲洪的時候,郝哲洪當即看著錢安娘拍了幾下手掌道︰「很好,頗有乃母之風!舅舅生平最討厭言而無信之人,安娘,你沒讓舅舅失望。就沖你像你母親這一點,舅舅怎麼著也得扶你上位!」
也就是那時,錢安娘明白了這個‘舅舅’也並非完全喜歡‘錢安娘’的事實。郝哲洪是疼錢夫人郝雲瑤沒錯,但‘錢安娘’卻又是錢老爺的骨血了,想必在郝哲洪心中,親緣關系已經大打折扣了。
然而,郝哲洪的贊許與支持,以及成功打擊寧家在西域的勢力——都是她忍痛放棄了另一個人對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得來的。
錢安娘突然煩躁起來,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園子里,將自己埋進了剛剛吐露碧鸀的濃密叢間。她坐在冰冷的濕地上,環抱起自己,默默的為遠在京城的那人祝福著。她曾答應過他,要以狀元娘子的身份去迎接他,然而她卻為了自己放棄了他的全然信任……
「三小姐說……姑爺將自己關在房里不吃不喝幾天了。」
「三小姐說……姑爺大病一場之後精神好轉了。」
「三小姐說……姑爺不肯提筆給大小姐……寫信……」
「三小姐說……」
這三年來,範柔每一次當著她的面轉述錢紅佩來信中的內容,她就越來越清楚衛聞有多恨她。原本她只將衛聞當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古代男子,就算有兩個女人他也不會介意,可她不曾想到——古代男子也有特殊的。
衛聞就是那個特殊。
「這里風寒露重的,大小姐不該如此糟蹋自個兒的身子。」一個不贊同的聲音傳來,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
錢安娘抬頭看向範成子,微笑道︰「沒事,氣候已經轉暖了。管家,我……」驀然間她說不下去了,笑也笑不出了。看到身體也越來越差的範成子滿臉心疼之色,她鼻子突然有點酸酸的,就像在親人面前被看穿心事一樣。
範成子嘆了口氣,蹲來︰「大小姐,老奴知道這三年來姑爺不肯提筆與大小姐報平安,舅老爺也不讓大小姐回京一次,大小姐心里頭委屈……但是大小姐是夫人的女兒,也是錢家唯一的希望,當年既然已經做出了那種選擇,就不該懦弱下去。」
頓了頓,他繼續道︰「其實老奴一直覺得,姑爺的性子不太適合官場,也更不適合應付錢家幾位姨太太還有小姐們的伎倆,所以當年大小姐的選擇——也未必是錯的。听三小姐說,姑爺如今在錢府里說話是舉足輕重的,性子也內斂陰沉了許多。」
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姑爺這麼一變,可就連大小姐也真的恨進去了,將來大小姐回府……只怕有些麻煩。到底,姑爺已經入朝為官了。
「管家……」錢安娘聲音有些哽咽,但她隨即忍住了眼眶中差一點的濕意,低下了頭。
其實……都是她自私、錯估了衛聞對她的感情而已……範成子不過是安慰她,她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