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陽光和和煦煦地射在窗台上。空氣里夾雜著泥草和糞池的氣味。他並不覺得這種氣味臭,相反,他覺得這種氣味比城市里的空氣好聞。無論是長沙還是北京,城市的大街小巷上都彌漫著汽車和摩托車的尾氣,而這種尾氣就是導致地球升溫的直接原因。在他小時候,九月里的晚上,已開始蓋被子了。如今九月的晚上,蓋床毯子還不能從頭蓋到腳。他走到窗前,他的左邊是一輪金黃的朝陽;右邊是一片農田,光芒四射的太陽照耀著綠油油的農田。農田那邊是一幢幢農舍、樹木和山林。農舍上飄繞著炊煙。新的一天降至張家村了。
吃過早飯,他決定到父親的墳上看看。他剛把手機放入口袋,手機就響了。他掏出手機,一看是北京王作家家里的電話號碼,就接了。他用五萬元買了王作家的一本長篇小說,又用六千元一集誘惑王作家改他的長篇小說為電視劇本。
「怎麼樣?」他問王作家。
「今天何導邀我去天津,一起去嗎?」
「我現在在湖南
「你怎麼又到湖南去了?」王作家說,「我以為你在北京
「家里有點事
「我想跟你討論劇本。我想把小說中的那個父親變成一個很自私的人,這樣就有戲了。你覺得呢?」
「我不這樣看,我覺得就那樣很好
「但何導覺得父親吝嗇和自私,就有戲可做,知道嗎?」
「你們總是要出戲,結果拍的東西都顯得過于做戲了
王作家在手機那頭笑了笑,「那我把你的意見告訴何導
「那你告訴他吧
「你什麼時候回來?」
「過兩天就回來
王作家說︰「假如何導堅持要把父親的性格變動這是何導覺得父親身上沒戲,沒戲就顯得單薄,你明白嗎?」
「不。我不這樣看張遜說。
張遜合上手機時想,王作家是自己想把劇本中的父親變成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他覺得他們這些作家和搞電視的都有些胡來,想怎麼弄就怎麼弄,結果弄得電視劇愈來愈沒人看。
二姐夫愣頭愣腦地進來,一進來就放了個響屁。他坐到沙發上,拿起沙發上的中華煙,點上一支吸著。「小弟,跟你扯一百塊錢看他望著張遜。
扯一百塊錢既含著借的意思,又含著要的意思,「扯」字就是這麼含糊不清。「又要去打牌?」他笑著瞧著二姐夫。
「不是打牌,你二姐把我口袋里的錢都收走了
張遜笑笑,打開錢包,扯出了一張百元鈔,丟給二姐夫。
二姐夫把錢放進褲口袋,吐口煙,很客氣地說︰「小弟,你在家多休息幾天
「我也想多休息幾天張遜說。
二姐夫在他房間坐了一支煙的工夫,就出門了。張遜估計二姐夫又去打牌了。農村里有很多閑人,因為農村里只那麼多活干,要忙,你總有干不完的農活,今天侍弄一下蔬菜地,明天到田里薅薅雜草,後天給花生地澆澆水。但懶一點的話,除了三個農忙季節,你天天都可以睡大覺和玩。這就是農村,伸縮性很大。農村里,一部分閑人涌到城市里打工;另一部分閑人就成了二姐夫這樣的角色,以賭為樂。
他的手機又響了,是妻子打來的,問他什麼時候回北京。他回答妻子︰「我在這里還有點事,鄉里想辦一個磚廠想拉我投資,我正在同他們談
妻子說︰「那你談完事早點回來
他合上手機,伸了個懶腰。妻子現在完全歸順他了。早幾年,妻子——這個省會長沙長大的女人,對他的鄉下姐姐姐夫和父母表示出了輕蔑,他當時氣得真想揍她一頓。從前他為自己的農民身份感到卑微和羞恥,現在他絲毫不在乎自己曾經是農民。「我是一個農民,盡管我早已擁有了城市戶口,我骨子里還是農民他對他的一些好朋友說。他曾經有一種瘋狂的征服欲。他要征服城市里的男人和女人,這不是報復而是征服,報復是具象的,是復仇;征服是侵略性質上的心理活動。現在他不再這樣想,他覺得,身為一個男人,他干得很漂亮。打他過了四十歲生日後就清晰地意識到生命很短暫,一年一晃就逝去了,人活一天就少一天。所以他變得平和了。這兩年,在用錢方面他也不再像農民那麼吝惜,沒錢的時候,掙一萬就是一萬。當錢達到了一千萬或兩千萬時,意義就從價值轉換成數字了,只是數字的增減。錢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好好地善待自己和享受自己的成功。「我現在對賺錢沒興趣了,我看重的是人的價值他對他的朋友說。
他決定到父親的墳上走走,跟父親說說話。他出門,母親問他上哪兒去,他對母親說隨便走走。他迅速上了山。這是一座長滿了油茶樹的山,但也不是純粹的油茶樹,還有杉樹、樟樹和槐樹夾雜在油茶樹中。山上雜草叢生,而在雜草中,這兒那兒總會露出一處處石碑,石碑下躺著一個個曾經在這個世上走過一遭的男人或女人。張遜的父親便在其中。父親的墳前有一棵杉樹,一旁還有一棵槐樹,背後是油茶樹。墳上爬著許多藤蔓,兩旁盡是狗尾草和霸王草,有些草業已枯黃。墳旁有一簇野生的小黃花,指頭大一朵,在九月的陽光下閃耀著。他把纏著碑石的野牽牛花拔掉,撫模著碑石。他想起很多年前,父親第一次帶他上黃家鎮街上玩的情景。那時候他讀小學二年級,也許是三年級,那是暑假,他記得那是「雙搶」後不久的一天。那天,父親帶他走到一處冰棒箱前,問賣冰棒的女人冰棒好多錢一支,女人說白糖冰棒三分錢一支,綠豆冰棒五分錢一支。父親站在冰棒箱前猶豫了下,掏出三分錢為他買了一支白糖冰棒。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吃冰棒。
父親死于五年前,死于胃癌。父親的胃病是飽一餐餓一餐造成的。要不是父親當年勒緊褲帶支持他讀高中,後來又找親戚朋友借錢支持他讀大學,他哪里會有今天啊。他這麼想著時,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一看是方林家里的電話號碼,就接了。「你今天會來嗎?」
「家里還有點事他對方林說。
「我還以為你今天來呢,我都向公司請了假
他忽然覺得應該跟她見上一面,于是說︰「你晚上不要出去,我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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