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中飯,他坐在門口抽煙,瞧著九月的村莊。從門口望出去,是一片綠綠的農田。田里的稻子正在抽枝結穗。幾個農民的孩子在稻田間的小路上走著,結伴而行,去學校讀書。他想起了《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那首歌。二十多年前,他在大學里讀書時,一听到這首歌眼前就出現此番情景。一個老農民趕著一頭牛在另一條路上走著,那是條水牛;一個年輕農民騎著一輛摩托車在那條路上顛簸不止,他很快就超過了老農民和那條水牛,不見了。天上傳來飛機飛過的聲音,聲音很厚重,隨後又是一片沉寂。他抽完煙,轉回房間,從包里拿出日記本,坐到桌前寫日記。他寫下了這幾天的事情和感受,他剛剛畫上句號,手機就響了。
「喂,哪位?」他拿起手機說。
對方是方林,他的情人,她說︰「你在哪里?」
「我在白水
「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下午鎮政府還要找我談什麼事情……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想在鄉下休息兩天。我很喜歡聞鄉下的空氣,一到鄉下,我就可以懶散點兒
他合上手機,腦海里立即閃現了方林的形象。她不是一個年輕女人,她長著一張憂郁的瓜子臉。年輕的時候這張臉並不憂郁,而是很漂亮,是他的追求和向往。那時候她是知青,而他是農民。他正想著這些,大姐和大姐夫走來了。大姐說︰「小遜,你回來了
「嗯他回答大姐。
大姐是五十幾歲的人了,是這片土壤上長大的女農民。她穿一件淡黃色長袖襯衣,一條黑褲子,腳上一雙布鞋。大姐的頭發已白了很多,尤其在鬢角處,差不多全白了。他感覺大姐這幾年老得很快,早兩年大姐看上去還像個中年婦人,一眨眼就同一個老年女人一樣了。他心里有點悲傷。大姐是個很好的女人,他小時候,大姐很照顧他。在他讀高中以前,他的衣褲和鞋襪從來都是大姐替他洗,他讀高中時,大姐才哭哭啼啼地出嫁,而那時候大姐已二十好幾了。大姐說︰「茜茜還好嗎?」
茜茜是張遜的大女兒,「茜茜還好他回答大姐。
「茜茜讀書用功嗎?」大姐說。
「還行他回答。
大姐夫放下一袋米,事實上是把五十斤早稻米倒進米缸後,又跟在灶屋里忙碌的母親說了幾句話,才轉身進來看他。「張遜大姐夫鼓著兩只牛眼楮叫他。
大姐夫是個十足的農民,只曉得種田種菜和種西瓜,其他的一切,比如湖南省長是誰、國務院總理是誰;比如中東戰爭、海灣戰爭,他一概不知道。他只知道什麼季節種什麼農作物,給農作物施什麼肥。大姐夫還是個老實巴交又缺言少語的男人,見人難得說上幾句話,因為他的思想從不在交往和語言上,而是在農作物上。他滿腦殼都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樸實的唯物主義思想。大姐夫說︰「在家里要住上幾天吧?」
「明天走
大姐夫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黑黑的牙齒。大姐夫長了一張方方的臉,皮膚黑黝黝的。大姐夫在一張靠椅上坐下,打量了眼房里的四壁。張遜遞支煙給大姐夫,大姐夫一看是中華煙,咧嘴一笑說︰「啊,這煙好貴哩
大姐說︰「你大姐夫節約得同鬼樣的
大姐夫咧嘴笑笑,笑得很憨厚。
「你過年送給他的兩條精白沙煙,他到現在都舍不得抽大姐說。
大姐夫很節約,身上充分具備著農民的吝嗇。大姐夫從小窮得同哥哥共一條褲子穿,也就更加舍不得用一分錢。大姐夫身上穿的白襯衣,還是張遜幾年前丟下的,大姐夫至今仍拿它做出客的衣服穿。大姐夫說︰「我就是舍不得,那些好煙,我留著待珍貴的客人
「大姐夫,煙留著會起霉,錢留著會變水他對大姐夫說。三年前的冬天,他出錢為母親和二姐二姐夫修建這幢兩層樓房屋時,曾也給了大姐十萬元,讓大姐也重新建棟住房。但大姐夫卻把那筆錢放到農業銀行存起來了。去年,他曾勸大姐夫建房,大姐夫答應得好好的,但轉背就把他的話拋到腦後,仍然舍不得動用那筆錢。張遜說︰「大姐夫,我告訴你,十萬元現在還可以建一棟房子,再過兩年,也許二十萬元都建不成房子了
大姐著急道︰「唉,你大姐夫寧可過叫化子生活,也不想用存到銀行里的錢
張遜走到窗前,沖窗外吐口痰。天空一派明媚,近處的山林綠綠的,而遠遠的山脈在陽光下藍藍的,只是比天空的藍色深沉一點。那邊,半里遠的地方有一個山包,山包上有一些樅樹,還有一些農民們不再理睬的板栗樹。板栗樹是一些不成材的樹,從前村里人都把板栗樹和樅樹的枝椏砍了當柴燒,現在農民們大多燒煤,也就沒人理睬那些樹木了。在那處山包的後面,就是知青屋,方林曾住在那處知青屋里。一只畫眉飛到窗前的樹梢上,吱吱吱地叫著。他盯著這只漂亮的畫眉鳥。
大姐說︰「錢只要進了他的口袋,就莫想出來了她是指大姐夫。
張遜看見四毛村長和那個長著一張大嘴的鎮長走來了。鎮長一邊走,一邊沖著手機說話。他覺得現在的鄉干部還是挺好過的,因為現在的農村不像過去那麼窮了。他轉過頭,看一眼大姐和大姐夫,說︰「鎮長和村長來了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跟他們一家人打招呼,張遜笑笑,讓他們在沙發上坐下。大姐忙為他們泡茶,四毛村長說︰「大姐,好久沒看見你了
大姐說︰「鬼話,早一向在村口上還踫見了你
四毛村長哦了聲,記起來了道︰「對對對,那一天村頭的張狗家正在殺狗
鎮長說︰「說起狗,我好久沒吃過狗肉了
「想吃麼?想吃我就去稱幾斤狗肉來大姐說。
「那很好啊,」鎮長咧嘴笑笑,「我還真的很想吃狗肉
張遜笑笑,掏出錢包,拿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讓大姐去村頭買狗肉。大姐出門走了,幾個男人便坐下來談事情。
傍晚,二姐和二姐夫回來了,二姐是從鎮上回來,而二姐夫是從牌桌上下來。二姐夫不像大姐夫,有的人天生勤勞,有的人天生懶散,二姐夫就是天生懶惰的男人。有很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懶惰和好賭在二姐夫身上就是與生俱來的。當年他追求二姐時,到張遜家來,還假模假樣地干活,比如幫母親劈柴或幫二姐掃地抹桌子。一結婚,他再來他家,就大老爺樣的,往椅子上一坐,一杯茶一支煙,瞧著二姐抹桌子和掃地,紋絲不動。這就是二姐夫。如今,要找二姐夫,只有到麻將桌或骨牌桌上尋他,他保準在。他已被鎮派出所抓賭的抓過幾次了,但仍然和他的朋友在牌桌上相見。
「輸了還是贏了?」四毛村長看見他,便笑著問。
二姐夫答道︰「慘敗
鎮長一听便張大嘴巴問︰「輸了多少?」
二姐夫皺皺眉頭說;「八十塊錢
二姐說︰「你總有一天會把家產都輸掉的說著,她盯了老公一眼。
二姐夫申辯說︰「這一年里,我整體上還算是贏得多
二姐說︰「你贏了好多?」
二姐夫就數著他贏的次數,哪天贏了多少,哪天又贏了多少。
二姐夫今年有五十歲了,但仍然有一顆頑童的心。據二姐和母親說,他除了春插、雙搶和秋收,這三個農忙季節下田干活外,其他的日子,每天有十二三小時是在牌桌上度過的。不是在這家農民的牌桌上,就是在那家農民的牌桌上,他打牌都打到七里外的鎮街上去了,而且還常常一打就是幾天。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誰總有一天會死在牌桌上,恐怕說的就是二姐夫這樣的人。二姐曾想讓二姐夫跟著張遜干事,但他沒同意,他寧可每月白給二姐夫幾百元,也不會讓二姐夫跟著他,因為往往一粒老鼠屎就打壞了一鍋湯。
大姐擺好了桌子和碗筷,對大家說︰「吃飯了,吃飯了
張遜忙號召大家吃飯,「吃飯吃飯他對鎮長和四毛村長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