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晴
我送了一台格力窗機給徐紅,並親自將空調安裝到窗戶上,在安裝的過程中弄出了一身臭汗,一件隻果牌襯衣的背上濕了一大片,這讓徐紅非常感動。當空調的安裝大功告成後,我到水龍頭下洗手,不敢奢望向她要毛巾地用手捧起水洗臉。徐紅走過來,將自己洗臉的毛巾遞到我手中,這是我的洗臉毛巾,干淨的。她特意說。
我笑笑,接過毛巾洗了臉,然後揩干,無意中覺得毛巾有一股香味。我把毛巾遞給她時說了聲謝謝,她笑笑,將毛巾掛到了衣架上。冷風開始掃蕩著室內的熱空氣,一會兒後,燠熱就被攔截在門外。我坐到一張方凳上,她坐在床上(房里只有一張椅子)。我面對著空調,身土的汗迅速收了,空調的風將我的頭發吹亂了。她說︰謝謝你啊。
謝什麼,你接受了我送你空調,我很高興。
徐紅的父母還在她讀初中時就離了婚。徐紅歸父親撫養,不久,徐紅的父親娶了個有個兒子的女人進屋,從此她的周圍就熱鬧不堪。她很厭惡繼母,那是個十足的麻將婆,一贏了就張口大笑,一輸了就痞話連篇罵罵咧咧,俗不可耐。徐紅一踏入社會,第一件事就是在外面找房子,離開了那個除了要麻將就是只心疼自己的兒子的女人。徐紅住的這間房子是她和一個姑娘一並租的一套兩室一廳房一人住一間。
要是這是你的房子,我會送你一台分體式,考慮到你將來搬走時好帶走它,所以就送你一台窗機。窗機沒什麼不好,就是有壓縮機的聲音。
你讓我好感動,她說。我請你吃晚飯吧?
我願意她請我吃晚飯。無論怎麼說,這是向前發展了一步,看來空調送得很有必要。要是不送空調,她就不會請我吃晚飯。如果不是錢來得容易,我也不會送空調。說來她應該感謝她不認識的朱馬,是那個益陽伢子寫了本武俠小說,而這本小說讓我有錢買空調送給她,從而使她覺得我為人大方,不是鄉下人的作派。好感便油然而生。
鄉下人之所以小氣,是鄉下人沒工資可拿。每一分錢都是靠賣雞蛋和賣小菜積攢的,用一分就失掉了一分。所以鄉下人小氣就在所難免。但在我對城里人的觀察中,我感覺很多城里人也很小氣,用我們白水話說就是摳得新鮮。其實很多城里人不過是第一代城里人罷了,他們的父輩也像我一樣曾是農民,或者他們的祖輩曾是農民,身上也和我一樣流著農民的血,並沒什麼貴氣可言也就沒什麼了不起。我以前自卑是我覺得他們出生在一個好地方,而我生長在鄉下。城市是一個大染缸,我已被染成玫瑰色了。這是魔鬼的顏色。
我和徐紅來到街上,街上熱浪沖天,油煙味、汽油味和垃圾的漚臭味在這沉深的黃昏起著一種推波助瀾的作用,使炎熱的天氣變得更加燠熱難耐。天空像鉛一樣重,壓在長沙的上空,使遭遇了一天暴曬的城市更加郁悶。陰溝的臭氣冒出來了,充斥在大街小巷上。
今天有四十度。我說。
我們走進一家有空調的餐館,但感覺一點也不舒服。人多,好幾桌男女在喝酒、吃飯、抽煙,烏煙瘴氣的。我們坐下,我點了幾個小菜,她說︰你怎麼只點素菜?
天熱,不想吃肉。
一桌飯只花了三十幾元錢,她付的款。我沒爭著付款。我們走出餐廳,我說我要回家了,我要洗澡,身上汗巴巴的。她再次說︰謝謝你啊。
她說完這話時,用一種感激的眼光看著我。
我想我已經走進她的心了,如果我沒走進她的心扉,她不會用這種眼光看我。我很高興。她說︰我好高興的。我不再害怕晚上熱了。這幾天,半晚上熱出一身汗,我就爬起床洗一個澡,又睡。一個晚上要洗幾個澡。
我想像著她洗澡的情形。她見我不說話就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齒。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前天。這兩天我們沒聯系。我想她在等我的電話。我不想跟她打,我是個已婚且有了女兒的男人,追求得激烈了她會反感我。我現在也說不清我到底愛她什麼!愛她年輕,愛她漂亮,未必僅僅就是這樣?我心里有一種對她毫不留情的征服欲。
8月11日晴
我遇見了方林。在我已經徹底忘記這個女知青後,她出現了。
生活就是這樣,你需要什麼的時候,她會遠離你。當你已不需要了,她會找上來。上天就是這樣作弄人。你愈想要的東西就愈得不到。當你絕望地放棄時,它會突然而至。我和方林在省有線台的門口相逢了。我去為女兒的生日點歌。她去電視台打一則廣告。兩人踫面時,都一愣,盡管有這麼多年失去了音訊,但臉上的輪廓都沒改變。張遜?她率先認出我。
她老得簡直叫做不行了,那個在我心目中美麗的女人,如今成了個正宗的黃臉婆。發胖了,一身的肉。我甚至都覺得這不是她了。她自然不是那個二十歲的女知青,而是一個三十六七歲的胖女人。我說︰要是你不認出我,我都不敢相信是你。
我現在好胖的了。她為自己的胖一點也不遺憾,反而一臉高興。
她又說︰前年,我們幾個知青回下鄉的地方玩,才听說你在z出版社工作。
是的。
你真不錯,讀了大學,還讀了研究生。像我,當年太沒追求了。
我繞開這個話題說︰沒想到會在這里踫見你。
我請她吃飯。那是一家簡陋的餐館,沒怎麼裝修,我想她也只配和我坐這樣的餐館吃飯。她不再是那個美麗的女知青。我們說著話。你現在在哪里?
在一家合資公司做事。那是個香港老板,待我還不錯。
我說︰你為香港人打工,我為國家打工。
出版社的效益好吧?方林盯著我說。
馬馬虎虎。
她一笑,我在《長沙晚報》上經常看到署名**的,寫一些讀書筆記,那不是你吧?
不是我。我叫張遜。
我以為那是你的筆名。
白居易說︰名為公器無多取,利是身災合少求。名和利兩件事,最好少去踫。
她說︰你小孩好大了?又說︰你妻子好嗎?
她問了我很多話。我們吃飯,都喝了點啤酒。隨後我送她回家。我叫了輛的士,在車上,她對我說︰我現在是一個沒什麼可炫耀的自由人,一年前,我離了婚。
我覺得這是什麼信號一樣。你和你丈夫怎麼就離婚了?
合不來。他性格孤僻。她抽口氣說,和他一起過日子是一種受罪。
我把她送到家門口,她請我上她家坐坐。她住一套一室一廳房,老房子,家具一目了然,是那種老式家具,一大件一大件的;沙發上有她扔下的內衣內褲;一台十八寸的黑白電視機擱在高高的五屜櫃上;房里沒裝吊扇,一台台扇立在木茶幾上。她一進門就擰開了電扇。我家里稀亂的,她對我說,但房子還算涼快。
我也確實感覺到室內比較涼快,似乎有一些涼爽的風從窗口吹進來。她為我削了個隻果,要我吃。我咬了口,一點也不甜,但還是努力吃了。
我在方林房里沒坐多久就走了出來。我很想哭。這麼多年沒見面了,第一次見面,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好像心愛的花瓶被某人不小自打碎了,或者說好像養的金魚,由于沒換水喂食而死了一樣。我想哭,不是哭她,而是哭歲月流逝得太快了。我們認識在十八年前,那時候她是我眼里的女神,那麼青春靚麗,像仙女下凡。現在……
8月16日有感
在我還是農民的時候,我心里只裝著一個女人,那就是我多次夢見的方林。我曾想送一樣東西給方林,就是把心掏出來送給她。但她不會要。她是女知青,我是農民。方林曾經使我一度深深的自卑,甚至想自殺。我想,如果當年方林沒刺激我自強不息奮發向上,我今天的歷史就會重寫。如果我當年和方林結了婚,現在我也許就還是農民。
假如我當年結了婚——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又怎麼會埋頭考大學?假如我當年得到了方林的愛情——這也是不可能的,我就不可能再追求別的東西。一切都是命運安排。
我從來就沒想過我會再遇見方林。我只是想過她也和我一樣生活在這座城市里。長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從沒想過我會遇見我的初戀。十多年前,我曾經向方林求愛,當時她感到我很好笑。她說︰你說什麼?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要曉得我不會在農村呆一世的。而你會在這里呆上一輩子,因為你是農村戶口。
我啞了,木木地瞪著她。
那是在摘茶的日子里,那是大隊上要知青把谷雨前茶摘下來,當時幾十個男女知青便分頭上山摘茶,將一棵棵茶樹上的女敕綠的新葉掐下來。大隊茶場就在我家屋後,方林在摘茶的途中,跑到我家喝茶。我和她說這番話是在我家門前的坪上,坪前栽著幾棵桃樹,此刻桃枝上開滿了即將衰敗的桃花。我想一定是桃樹給了我勇氣。我說︰
我自己都難過,我為什麼會愛上你。
方林感到好笑地打量我一眼,見我滿臉痛苦便說︰不要愛我,這不可能的。
這些事情發生在七十年代,但都在我記憶的倉庫里儲藏著。如果沒遇見方林,我可能不會再想起。很多往事是突然被喚起的。當你遇見一個什麼人,那些被拋棄的往事又會呈現在你眼里。我遇見方林時,二十歲的我便從記憶的深海里鑽了出來……
8月17日續記
我想起了昨天沒回憶起來的事情。我曾經動過方林的念頭,那是在我二十歲的那年冬天。那天的天色很好,純藍的天上浮著一朵朵白雲。那是二月份,很少在二月份有這種一片蔚藍的天色。陽光如金粉灑在大地上,使我身上暖融融的充滿激情。二月是農閑季節。記得那天我已做好了她的一切準備。這種準備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假相。這種準備里還有一份悲壯,那就是她後情願接受槍斃。
當時知青點只有兩個知青,她和一個男知青,其他知青都回家過年了。他們知青抓鬮,她運氣不好,抓的鬮上寫著守字,于是她留下來守屋。我走進她的房間時,她坐在床上看書,門虛掩著。你真的好漂亮,你是我看見的最漂亮的姑娘。我臉上很激動。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丑的女人,她一點也不在乎我贊美她。
我走過去,想在床邊坐下。
她喝道︰莫坐在我床上,我最不喜歡伢子坐在我床上。
伢子是指男孩,是湖南話。我覺得這是一個大好時機,如果此刻不大膽地撲上去,我就再沒機會干她了。我想來個先斬後奏。
她看出了我的意圖。你想怎麼樣?你敢踫我。走開。
我盯著她,臉幾乎挨到了她臉上。
你想干嗎?你有這個膽子?她說,你只要動我一根毫毛,我就要你曉得我的厲害。
我我我沒別的意思,我紅著臉心虛地說。
我當時真想抱住她,讓她無法掙月兌我的愛,她即使叫和反抗,我也不松手,即便她打我的耳光,抓我的臉,撕我的耳朵,我也絕不松手。我很想上天會賜給我征服她的力量。
但上天沒給我這種勇氣。那一切都是我腦海里對可能將發生但永遠也不會發生的事情的想像,一種渴望女人的虛擬。上天不會讓我把想像付諸行動。假如我不愛這個女人,上天不會在乎我怎麼干,因為我太愛她了,上天就阻止了我的企圖。沒有一個男人有膽子他深深愛戀的女人。沒有。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時,他的身上只有愛,沒有野蠻。如果他動粗,那他就不是愛,而是**橫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