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 第25章

作者 ︰ 何頓

5月10日睡覺前夕

今天是星期天,已連續下了半個月雨,每天都陰雨綿綿,沒一天出過太陽。這就是長沙,一座破破爛爛骯髒不堪的城市。這個城市每天都在下雨,空氣濕濕的,以致桌子凳子都濕濕的。晾在涼台上的衣服,一個星期了仍沒干。上午,李新找我,我當時睡在床上沒起床。錢從銀行里取出來了。他說。

李新一直拖著不肯付稿費,拖了一個月,總是對我說過兩天付,什麼銀行的電腦壞了,取不出錢啦;什麼會計的私章丟了,以致很麻煩啦;什麼今天本來要去取錢,又遇到了什麼事啦等等。前天,我對他下了最後通碟,你再不付錢,作者要稿子了。我說作者逼著我要稿子。李新擔心再拖,作者真的會把稿子拿走,于是讓我去拿錢。

錢是四萬八千元,李新讓我點了,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李新瞅著我,你自己可以得好多?我說我一分都得不到,我是幫朋友的忙。

李新就笑。我把三萬元存進銀行,便打了個電話給朱馬。我說我拿到稿費了,問他什麼時候來拿。他很高興,問我在哪里。我當時正在司門口銀行一旁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我的斜對面是婦女用品商店。我說我在婦女商店門口,他也沒問我在婦女商店門口干什麼,他說他一刻鐘內到。不到一刻鐘,他就騎著單車來了,身上被毛毛細雨淋得透濕。

時值中午,我說到一家飲食店吃點東西吧。他說︰好。我們走進一家面館,我請他吃面。我把一萬八千元遞給他,我說︰這是我剛為他拿到的全部稿費。我要他點下錢。

朱馬一揮手,不用點,我不相信你,還相信誰。

我說︰一共一萬八千元,你還是點一下好些。

朱馬掃了眼周圍的人,周圍很多人,也不是很好點錢。我不再堅持。朱馬把一大疊人民幣拿出信封,很笨拙的樣子點出一千元,塞給我。他說︰張老師,拿著。

我拿得夠多了。我拒絕說︰不行,我不要。

張老師,辛苦你了。你要曉得,不是你,這本書等于是白寫。他一臉真誠地說。

我說我不好意思拿你的稿費。

我們是朋友就不要說這些,朱馬說,把一千元塞進了我的西裝口袋。

我想他要是曉得我把他的稿子賣了四萬八千元,我侵吞了三萬元,他會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我吸血鬼。我又想其實一個人不了解另一個人是很悲哀的。朱馬不知道我欺騙了他,于是就很感激我。這是他的悲哀。

朱馬很瘦,一副可憐相。閑聊中,朱馬告訴我,他妻子最近經常外出,喜歡進舞場,他很苦惱。我懷疑他妻子有背叛他的傾向。我說︰你妻子經常同什麼人跳舞?

她的同事。他說。

朱馬臉上沒了早幾個月見面時那種自信,有的是一種苦惱,甚至是哀憐,就像一只病狗站在你面前,表示出可憐的樣子。我說︰那你要注意你妻子,不要她出去跳舞。

朱馬的妻子我見過,很性感。那時我就懷疑朱馬守老婆不住。一個女人一旦十分漂亮,那就會面對很多誘惑。有的誘惑是能置之不理的,有的誘惑卻抵擋不了。我懷疑他妻子遇到了抵擋不了的誘惑。朱馬算什麼?說白了一個迂腐的青年,只知道在家里冥想,想一些張飛打岳飛打得滿天飛的故事。一個男人如果給自己漂亮的妻子自由度太大,勢必就有可能戴綠帽子。這個世界上,漂亮的女人並不多。如果你妻子漂亮,你不加以管束,綠帽子就會如大雁一樣朝你飛來。如果我將來娶了徐紅,我不會讓她一天到晚在外面瘋。

我要馬上離婚。徐紅在等著我離婚,我不離婚,她不會和我上床。

5月16日夜

李新曾經常到我家玩,有時候打個電話就來吃飯,吃了飯,一聊天就總是要到半夜,什麼都聊,談自己也談同學,天南海北的神聊,所以他當然就曉得劉小專是什麼人。劉小專從來就不干涉我的生活,對來訪的同學和朋友都很客氣,忙完她的,她就去睡覺,從不多說一句話。這讓李新和其他人都認為劉小專是個溫柔賢惠的妻子。我說︰她有精神病。

李新睜大了眼楮。我又說︰我帶她去看病、吃藥,盡量照顧她關心她,總想把她從另一個世界里拉出來,但一切都是白做。她仍然在她的世界里行走,那個世界里只有她一個人。我要跟她離婚。我的幸福被她奪走了。而她的幸福被病魔掠去了。這不能怪我,你無法想像跟一個不正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是什麼滋味。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每天面對的就是兩個字︰淒涼。如果我不離婚,那就意味著要跟劉小專永遠生活在一起。我受不了。

我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李新疑惑地望著我。

一種叫做高抗素的藥在她的中樞神經里與病魔抗衡,制住了病魔進一步猖狂下去。那是一種表面現象,由于藥物的作用,她表面上顯得很正常。但一旦藥物一停,病魔又露出了它的猙獰,很可悲。就是這樣。

所以你要離婚?李新說。

一個人只要是舍棄自己,不會遭到別人譴責,但舍棄他人,就會遭到輿論譴責。一個人是看重輿論還是看重自我?是看重真實的生活還是看重虛偽的生活?我和她在一起,實在是一種虛偽的生活。我非常虛偽,她使我成了個虛偽的人。我不騙她不行。

我說這番話是在大路書店。我並不是說給李新听。他配听我傾吐衷腸?我是說給在一旁忙著的徐紅听。徐紅在一旁忙著,時不時賣一些書給走進來的顧客,他們是這座城市里的讀書人。他們不進新華書店是因為黃泥街的書可以打折,所以他們就來黃泥街。大路書店既做批發,又兼零售。徐紅時不時望我一眼,雖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但我曉得她在听。

傍晚來臨時,我在書店里吃了盒飯。李新邀我去玩麻將,他說他昨天就被別人約了,我說我不去。他既然已被人約了,我去干什麼?徐紅說她晚上要上她姑媽家去。她姑媽的女兒英語不好,要她去補習英語。我和他們分手後,就徑直向方林家趕去。她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枚金戒指。方林不在家。我走到她窗戶下時,一抬頭,發現她房間的窗戶黑洞洞的。我在這幢樓前孤獨地站了一個小時,然而我沒等到她回來。

劉小專還沒睡著,見我回來,看著我,蓬頭散發的。我沒理她,我想如果我不狠心,我們就沒法離婚。劉小專問我哪里去了,我說玩去了。我走進我的房間,她跟著走進來,繼續望著我。她說︰你一天到晚在外面玩,書也不看了。

我並不想一天到晚在外面玩,我只是不想面對她這張肌肉松弛遲鈍的臉。

6月7日凌晨二點

我在辦公室里住了半個月,為了離婚,還得住下去。

我買了張行軍床。白天,我把行軍床收起來,晚上我將行軍床打開,鋪上席子睡覺。人一旦下了決心,什麼苦都可以吃了。樓下有食堂,辦公室離廁所也不遠,我沒感覺到什麼不方便。如果我不這樣做,恐怕一世也離不了婚,要離婚,就得擺出離婚的姿態。

我今天是在辦公室里寫日記。今天是六月七日,氣溫二十二度。不冷不熱。

我剛剛跟徐紅分手,我把她送回了家。昨天下午我打電話約她吃飯,她說她已被一個高中男同學約了,她已經答應了對方,不好失約。我感覺徐紅對我的感情是若即若離的那種,就是說她在琢磨我這個人。她心里在權衡利弊。女人不像男人,事先總要前思後想。徐紅與她的男朋友分手後,對選擇男朋友很慎重。我如果不離婚,她不會跟我過分親密。徐紅是那種比較看重男女關系的女性。有些女人很浪漫。徐紅不是個浪漫的女人。

我接了個電話,貴州的馬編輯打來的,聊了幾句天。

徐紅今天穿一身白衣褲,衣服緊貼著她的身段,褲子肥大,倒喇叭式樣,上大下小;腳上一雙白白的耐克旅游鞋;一只光潔的胳膊上挽著一只漂亮的紅皮包。她站在街口上真打眼,顯得那麼漂亮和窈窕,以至一些行人經過時,不由自主地要回頭多看她一眼。我覺得她是為我打扮。我很高興。你真漂亮。

那當然,她自信的神氣說。

她這是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說話,說話時臉上還透出幾分女人的嬌氣。她是個二十二歲的長沙姑娘。我在她這麼大時還在農村里,每天面對著遠山,面對著藍天胡思亂想。我每次看見你,都覺得你愈來愈漂亮了。我說。我曉得女人要捧,你愈捧她就愈高興。

真的嗎?她斜睨著我,臉上泛出一種紅光。

我們沿街慢慢走著,走進了一家餐館。一個男服務員迎上來,將菜單遞到我手上。我一心要講點排場,就點了好幾個貴菜,男服務員一一記下了。服務員離開後,我對徐紅說︰我現在沒住在家里,住在辦公室。我正在辦離婚。我就要擁有新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徐紅的臉在白衣領的襯托下紅燦燦的,兩條胳膊被陽光曬成了很健康的顏色,一雙手絞在一起,手看上去小而縴細,小手指的指甲上涂著紅油,使小手指變得極醒目。她輕輕地哼著歌,那是一首很好听的流行歌曲。我听著,邊抽煙。我能和她坐在一起,就很快樂。在我心中,她就是戰國時期的西施,三國時期的貂蟬。她就是一切。徐紅突然問我︰

你覺得你孤獨嗎?

我揣模她問話的意思。她又說︰我想我活著的價值是什麼?僅僅就是活著?我有什麼追求?我干的事有什麼意義?有我干不多,無我干不少。我活著的價值在哪里?

活著的價值就是活著,我很高興她跟我說這些,這說到我飯碗里了。大家都想干一番事業,但不是每個人都干得出一番事業。不是每個人都是愛因斯坦、愛迪生和錢學森,也不是每個人都是**。我曾經也思考過關于活著的問題和關于價值問題,後來我覺得活著的意義就是活著,沒有人可以剝奪你活著的權利,這就是人活著的意義。至于你提到孤獨,孤獨感是與生俱來的,人一生下來,它就存在于你大腦里,就好像耳朵生在你臉兩旁。

你也有孤獨感?

每個人都有,這是人類共有的特點,它同你的生命共存。但你如果多用心去愛這個世界,孤獨感就會相應減退。孤獨感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產物。把自己融入到大自然中,多多地感受一下動植物的生命,你的情緒會好一些。孤獨感只是一種情緒。

最近我老想,我活著是為什麼,我干嗎活著!

你想的問題太嚴重了,你搶了哲學家的飯碗。我說,在哲學家眼里,人生是孤獨和荒蕪的。你現在想的是我幾年前想的問題。會過去的。你肯定在給自己下一個結論,急于找一個定義來安撫自己。但這只是一種灰暗的情緒在控制你。時間會回答你。

我們從價值觀談到孤獨和愛情,隨後又談及她過去的男朋友。我們談了很多話,一桌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她不再是應酬我。她也沒再叫我張老師。她把我做她的朋友看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開頭。我說人要有希望,希望是一種品質,它存在于精神之上,它是虛無之中的一束光。你的靈魂就是向著這束光撲去,猶如蛾向火撲去。

你覺得生活是美好的嗎?她偏著臉問我。

當然是美好的。當你受傷的時候,它會使你愈合。我說。一個人不要只看著眼前,要往前看。這是我讀大學時一個大學老師說的。眼前也許你什麼都不是,你一無是處,但會改變的,生活會變,你也會變。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這是真理。人的心情是因環境和人而異。我們都有健全的身體,這就是上帝對我們的恩賜。如果你不這樣想,你就會變得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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