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9日上午
z出版社是一家吃飯的人比做事的人多的出版社。z出版社六十四人,但只有十幾個人有編輯能力,大多是廢人,在出版社混飯吃。社長、副社長;辦公室主任、副主任;發行部主任、副主任;八個編輯室的主任副主任等等,隨便一數,行政領導就有二十幾個。還有一些人天生就懶。但人人都裝出干事的模樣,按時上下班,然而卻是在辦公室里聊天或看報。大家都看在眼里,都不說,因為這是社會主義的大鍋飯,大家吃。z出版社的黎社長曾是個作家,寫了幾本貧下中農分田到戶後,積極性調動起來了,且有了閑暇時間學習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的小說。現在沒人再去讀他的小說了,所以他就跑到z出版社來當社長。
黎社長五十歲,高高瘦瘦,戴副眼鏡,很知識分子的模樣。很知識分子的人,要麼清高,自詡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要麼就虛偽,肚子里有一點知識,但為了體現自己更有知識,就極力做出知識分子相來誘惑你。清高的人是沒有傷害性的。他一心清高去了,他不屑傷害你;虛偽的人就說不定了,你比他強,他就要等待機會搞你一家伙,或者絞盡腦汁爬到你頭上去。就我對黎社長的觀察,他介乎這兩種人中間,不是十足的清高,也不是十足的虛偽,就是說既有點清高又有點虛偽。這就是黎社長,就像我們大隊的大隊書記。
z出版社是個大家庭,黎社長是家長。黎社長還是個不任人惟賢,只任人惟親的家長。這一點最像我們大隊書記。這其實是黎社長的弱點,所以他用的一幫人,基本上都做不得事,只曉得跟著他叫。這位前作家當然也想干出點名堂來給上面瞧瞧。z出版社里能干事的編輯分三種類型,一種類型屬于高傲型,手里執著很過硬的文憑,也確實有點眼光,編過幾本受到上級領導表揚的書,他們眼里沒黎社長這個人。假如有,那也只是表面上有。因為他們覺得他們不要靠誰吃飯,相反,他們清晰地意識到黎社長要用他們。另一種人就是自視自己有本事,于是不把黎社長提拔的干部放在眼里,開口閉口都沒有一句好話的人。這種人讓黎社長最頭疼。第三種人就屬于我這種類型的人,本事麼,文憑已經說明了,做事麼,大家也看在眼里了。做人麼,既不叫叫嚷嚷,也不自命不凡。我這種類型的人,在z出版社就我一個。黎社長用四只眼楮在z出版社尋找做事的心月復,找來找去,最終找到了我頭上。
我比較欣賞你,你做出成績而不驕傲,年輕人能做到這一點就很不錯。黎社長對我說。
黎社長說我做出了成績是有根有據的。
我編了一本書,是我的研究生導師寫的,試論什麼什麼。沒想在全國獲了一個精品圖書獎。z出版社這幾年來,還是第一次拿到全國精品圖書獎,獎是在北京頒發的,在圖書領域里,是全國最高獎。
我導師寫的這本破書,其實沒一點價值。一百個人,有九十九個人看不下去。這是理論性太強了。其實也不是理論性,而是把一些冷僻的詞語堆砌在一起,一個觀點其實用一種直截了當的方法解釋就行了,但是我的導師生怕別人看不懂,就進行迂回曲折,先扯一氣(方言︰一會)毫不相干的事情,然後才回到正題上。他相信他是這樣說,別人就理解了。一個破觀點一扯,就好像毛線褲扯發了線縫,讓你模不著頭緒。就是這麼一本——自稱自己有堅實的理論基礎的我們總編——也讀不進去的破書,一本只印了兩千冊,卻有一千冊壓在倉庫里喂蟲的破書,居然獲了最高檔次的圖書獎。
我導師這本試論什麼什麼的書,起始于八十年代初,竣稿于八十年代中,歷時五年半。然而沒一家出版社肯出這本試論什麼什麼。去年我到北京出差,拜訪導師,導師在家里長吁短嘆,說人心不古,說他這本書稿在北京的八大出版社游了一圈,最終又回到了他的書齋里。我見導師盯著桌上的那堆稿子唉聲嘆氣,一同情他,就說拿到我們z出版社來試試,導師就很高興地給了我。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一審意見,東拉西扯引經據典地寫了五頁,交給編輯室主任,編輯室主任只讀了我的審稿意見就簽了意見,下結論說這是一本理論性很強的好書,然後送給總編把關。總編看了一個月,咬著牙把這本世界上沒幾個人會有耐心讀下去的試論什麼什麼看完了,但是仍然有點模不著頭腦。總編叫我去,對我說︰我是斷斷續續看的。年紀大了,記性差了,前面看的都記不清了,這本書到底是說什麼?
這是一本學術著作。我對總編說。我覺得我們社不但要出掙錢的書,還要出幾本賠錢的理論書,以此提高z出版社的檔次。學術著作不掙錢,但可以提高我們社的知名度。
三句話就把總編搞定了。總編是個好大喜功的人。他身上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在他當總編的有生之年里出幾本流芳百世的好書,試論什麼什麼,既然他都看不明白,那就只有後人才能看懂了。我的導師就正是他這樣的人,喜歡玩深奧。我的導師早就在理論的圈子里走火入魔了,他講課和說話都是舍近求遠,這一點也和我們總編相像。試論什麼什麼之所以得以出版,完全是因為總編看不懂。假如他懂了,這本書就很難問世。
試論什麼什麼之所以能獲獎,那是因為試論什麼什麼沒有政治問題,而且評委們不是導師的學友就是導師的弟子,而我的導師在事先又跟幾個權威評委打了電話,請他們看看,提提意見。他們覺得我的導師年紀一大把了還如此謙虛謹慎,真不容易,就毅然投了試論什麼什麼一票。我和黎社長去北京領的這個獎,在火車上黎社長老是用愛才的目光打量我,覺得我是他手下的一名干將。我比較欣賞你,你做出成績而不驕傲。黎社長在北京就這麼贊許我,回來幾個月了,在社里仍用一種欣賞和愛才的眼光打量我。
這本試論什麼什麼改變了黎社長對我的態度。
7月3日晴
中午,黎社長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走進我辦公室找我扯談。又有什麼新的選題?黎社長問我。黎社長見到我每天早晚都在辦公室里,就以為我在更加努力的工作。他那錯誤的判斷使他主動走近我這個鄉巴佬。我其實也是不把黎社長放在眼里的人,但我沒那幾個人做得那麼敞。我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看著這個對我愈來愈有好感的社長。在這段時間,我覺得我猶如一處荒涼的山崗上的一根狗尾草,在秋風中抖索。我以乎看到一只蝗蟲正在啃噬我的心。早晨醒來,我都不曉得自己睡在哪里。我真的想大叫一聲,有時候還想哭。
我說暫時還沒有。
再搞一個獎吧,小張?黎社長對我親切地笑著說,在我桌前坐下了。
我確實有點受寵若驚。我不會亂說話,這可能是鄉下人的本性吧。我說︰是的,我還需要你進一步放權給我。我想到了《魔鬼谷》那本書。
黎社長又用一種愛才的目光打量我,臉上很有一種要提拔我的樣子看著他的屬下。你先好好工作,他對我許願,再搞一個全國獎,有機會,我會讓你挑重擔。
挑重擔就是讓我當個小官。
我做出一臉感激的樣子望著他,我也需要人賞識。我說︰謝謝社長關心。
黎社長點點頭,表示已經接納了我的謝意。你手上搞了什麼好稿子嗎?黎社長說。
八十年代末很多作家都棄筆不寫了,一打電話催稿子,作家們就說︰還寫什麼寫。或者回答︰我現在下海了。作家們不寫作,出版社就沒事干了。出版社一年總要出幾本書呀,假如不出書,那還叫出版社?作家們的破稿子到不了位,編輯不急,黎社長急了起來。黎社長這樣一問,我馬上想起了《魔鬼谷》那部書稿。李新去了趟貴州,但貴陽出版社的馬編輯因寫陰陽怪氣的批評文章而走紅,忽然就調到某刊做理論編輯去了。所以李新沒弄到書號。我比李新還急,假如這本破小說出不來,那三萬元就泡湯了。我看著黎社長,我想著怎樣使他跌入圈套。我一臉認真的樣子說︰我手頭有一本稿子,六十萬字,我覺得還不錯。只能這樣開頭,不能說寫得好。黎社長也和總編一樣,對武俠小說不感興趣。
一本什麼稿子?黎社長盯著我,寫什麼的?
新派武俠小說。我這樣回答,自由來稿,我看了,故事引人入勝。
如果出版社稿子很多的話,黎社長可能會起身走人,好在那些所謂一流二流作家都暫時罷筆了,該輪到三流作家粉墨登場了。黎社長說︰總編看了嗎?
我還沒跟總編說。
有政治問題嗎?
政治問題肯定沒有。我笑笑,要有政治問題也是明朝的政治問題。
性方面呢?
性方面絕對干淨。我說,我是清道夫。
黎社長看著我,在思考是不是也弄一本武俠小說。
我說︰其實可以這樣。用不著社里投資印書,找一個書販子出錢,社里出一個書號,書出來了,名譽是社里的。社里沒一點風險。
黎社長瞅著我。
我說︰貴陽出版社和海南島那家出版社都是這樣做的。今年社里好像沒什麼書出版……
黎社長點上煙,身為社長的他,當然希望社里多出書,高品位的也好,通俗的也好,總之得出。哦,這樣吧,你給總編先看一下,看看他的意見。黎社長說。
我預感這本書會出來。我說︰好,當然。
接著他問我對社里有什麼看法。我說沒什麼看法。我說社是他的社,他等于一家之長,他是父親,我們是兒子。我說得很肉麻,但是他愛听。有的人是希望當父親的,黎社長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們還說了很多別的,黎社長關心起我的家庭來了。我對他說我正打算離婚,因為劉小專有神經病。黎社長臉上露出了理解我的憐憫。假如他有一個神經病老婆,我也會用這種眼光看他。
7月5日隨感
徐紅無疑對我很有好感,今天我在大路書店和她聊天時,我感覺她看著我的目光不同。愛情在轉變她的目光,愛讓她觀看我好的一面。我記得培根曾說愛是愚之子也,這是說愛情是愚蠢的果子。培根還說在人生中,戀愛只是招至禍患。我曾在讀大學時,記筆記記下了這些話。我當時覺得這是真理。現在我要反對它們了,我覺得戀愛使人變得聰明,愛情能讓人幸福,怎麼是招至禍患呢?當然也有招至禍患的,董卓為此付出了價值,闖王李自成稱帝後也葬身于此,他的部下當年不霸佔吳三桂的愛妾,也許就不會有清兵入關,那麼清朝政府就得從中國的歷史中一筆抹煞。但是平常人並不會因為愛情而喪失高位或財富,因為高位和財富不在平常人身上。像我,翻了船也只是腳背深的水,沒什麼損失。所以愛情只會滋潤我。
老子說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你不去爭,誰能打敗你?爭只會產生煩惱,不爭煩惱就消失了。煩惱是病魔,它只糾纏那些愛慕虛榮的人。他們都是病人。
7月14日傍晚
我可能要走運了。作者在《魔鬼谷》里寫了些正義的東西。這是總編看了《魔鬼谷》這部破武俠小說後對這部破小說的評價。
我想他沒搞錯吧?這是一本張飛打岳飛的鬼扯腿的小說!我說︰是的,我也這樣看。
有些東西還是要刪,總編說,愛情點到為止就行了,不要寫動作。這個作者年齡多大?
我告訴總編三十歲。
那他還是讀了些書。總編說。
我差不多要笑這個老頭了。朱馬在這部武俠小說里,借用了幾首唐詩和宋詞,而那些唐詩和宋詞連中小學生都能背誦,而且朱馬也是牽強附會地胡扯進去的。
這就是讀了點書?我懷疑總編八成老糊涂了,或者眼光有問題。我說︰那是那是,作者的文學修養很高。
我還有什麼話說?我只是向出版社要一個書號,不然書就出不來。如果總編手上的名家稿子多,他是絕對不會看《魔鬼谷》這部書稿的。好在那些名家都在家睡覺,沒想到要奮起直追,才輪到總編屈尊看《魔鬼谷》。我不用擔心三萬塊錢變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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