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進入一九九九年,回到第一章的第十節,沿著第十節的路子走下去,
你很快就會看到膽大且聰明的張遜,正一步步向死亡逼近。人都是要進入死亡的,死亡是終極,所以哲學家叔本華悲觀地說,人一生下來就是向死亡走去。莊子也說︰人之生之死之。那也是說人一生下來,便向死亡而去。叔本華是西方的近代哲學家,而莊子是生活在兩千多年前的中國。莊子還曰︰死生,命也。一位偉大的哲人尚且這麼看,何況我們這等平庸之輩。
張遜早晨起來,吃著妻子煮的水餃,他只吃了幾個就沒胃口了。他把碗推開,對徐紅說︰「怪事,昨天晚上我夢見了朱馬。你還記得《魔鬼谷》那本書不?」
徐紅回憶了半天,終于哦了聲,「記得。怎麼啦?」
「我夢見朱馬向我要稿費他說,用一種淒涼的目光望著她,「他在我夢里說︰‘你現在有錢了,你何解還要克扣我的稿費?’他向我索要稿費。你看奇怪不奇怪?」
徐紅也做過類似的夢,她于早一向夢見李新來她家做客,問她「張遜在不在」。她說︰「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我還夢見過李新她把她夢見李新的夢告訴了他。
張遜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他問她︰「李新在你夢里問我在不在?」
「是啊,我說你不在。李新就走了她告訴他。
那天上午他就沒一點精神,人好像被霜打的枯草一樣。他不明白怎麼會突然夢見朱馬,這個被老婆拋棄而自殺的作者,這幾年從來沒光臨過他的夢境。他已經忘記了世上曾經有這樣一個人。但昨晚的夢里,朱馬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向他索要稿費,對他說「你何解還要克扣我的稿費」。他在日記里寫道︰我並不迷信,一個人要是迷信,就會活得很迷惑。很多人做生意,投資項目,事先都要擇日子和時辰,什麼日子什麼時辰開業或剪彩,自己給自己套上了迷信的枷鎖,把希望和好運都寄托在算命先生信口胡謅上了。這已不是個別現象,而是普遍現象。這是台灣和香港老板帶到大陸來的一種生意文化。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人生則是一場夢,一場困惑的夢。我認為人生只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一個從這處荒蕪的地帶跋涉到那處荒蕪地帶的過程,一個從荒蕪中來又走進荒蕪中去的過程。人生常常要干很多傻事,在干傻事時,還以為自己很聰明,只有事後自己才能看出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人都是瘋子,瘋狂,具有極大的破壞性。老虎和獅子不會去破壞什麼東西,它們活著就是活著。但人卻對任何一種生命都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包括對人類自身。由于人清晰地意識到他什麼都帶不走,所以他就什麼都破壞。歷次戰爭都是例證。戰爭都是聰明人與瘋子發動的,一個借口就大開殺戒。越有智慧的人越有病,這就正所謂越聰明的人越反動……這是張遜一生里寫的最後一篇日記,寫于一九九九年十月里某個上午的十一點鐘。
中午,女兒茜茜放學回來了,她就讀的小學離家很近,學校做廣播操的口令聲,如果刮南風的話,便能光臨他們的居室。茜茜十一歲,像個懂事的少女了。茜茜快樂的神氣叫他說︰「老爸這是她在香港電視連續劇里學到的口語。
茜茜有時候顯得沉郁。這讓他很擔心,擔心她長大後也像劉小專一樣突然就精神失常。就兩個女兒來說,他更偏愛這個沒有了母親的女兒。他說︰「今天老師表揚你嗎?」
「沒表揚也沒批評茜茜回答。
茜茜的學習成績一般,從來也沒拿過一百分。「你現在讀五年級了,要多努力一點
「曉得了,老爸茜茜不屑他說教道。
徐紅對茜茜說︰「去洗手,準備吃飯了
飯菜是徐紅親手做的。保姆是河北姑娘,她不會炒湖南菜,徐紅就自己掌勺。
「演員找到合適的沒有?」吃飯時,徐紅關心他即將投拍的電視劇。
張遜準備投資拍一部當代題材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是王作家根據自己的長篇小說改的,導演已決定下來,是個年輕人,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所謂第六代導演。現在就是女主角誰演的問題。有幾個名角,目前手上都有戲,都跟別人簽了約,騰不出時間再來演他投資的這部電視連續劇,而沒名的幾個女演員,他對她們又信心不足,因為這一投資就是四五百萬,萬一砸了,那不是看著銀子變水嗎?他說︰「還沒有
「劇本改好了沒有?」徐紅問他。
「還在修改
小女兒笑笑業已四歲,她插嘴說︰「爸爸,吃過飯,要跟我講故事,听見嗎?」
笑笑長得很漂亮,相貌要比茜茜漂亮點兒,很像徐紅,還有一點像他,一雙眼楮長得水靈靈的,美麗無比。他看著笑笑說︰「晚上跟你講一個故事
「不,那要講三個笑笑要求說。
笑笑喜歡听他講他小時候在農村里生活很苦的故事,听他講他讀書的故事,听他講捉田雞和捉黃鼠狼的故事,听他講獅子和老虎的故事,听他講大灰狼騙小白兔的故事。在他心里,笑笑似乎比茜茜聰明點兒,也強霸一些,這讓他很高興。這樣的女孩長大了,至少不至于被別人捉弄或欺負。他說︰「好吧,我欠你三個故事,我回來再講
他不可能再跟女兒講故事了,因為死神已派朱馬來向他打招呼了。死神並不是神,而是一種預兆。吃過飯,他走進車庫,坐進奔馳600轎車,他打開啟動開關,電子點火器滋滋滋地響了下,居然沒啟動。他感到奇怪,這輛奔馳轎車買了不到一年,難道就會出問題?他又擰了下啟動鈕,點火器又滋滋滋地響了下又熄了。他再次打火,汽車啟動了,聲音很好听,與以前沒什麼兩樣。他倒車,掉頭,駛上了一條水泥馬路。
十月的北京是非常好過的,秋高氣爽,大街上給人一種明麗的感覺。但他也感到北京雖然大,人口卻太多了,到處都是行人車輛。他打了小秦的手機,小秦說︰「我在公司里
金山文化影視公司在朝陽門的一幢大廈里,這是一幢三十層的大廈,白藍兩色相映,十分雄偉氣派,白色是貼得井然有序的瓷磚,藍色乃玻璃幕牆。金山文化影視公司在二十八樓,從窗口望出去,北京市的東南面盡收眼底,肉眼所及處無不是一幢幢房屋和大廈。張遜常常站在窗口遐想。他相信只要努力,財富是不會拒絕努力的人的。他停好車,匆匆走進大廳,大步流星地走進電梯。電梯在二十八樓停了,他走出電梯,走進了他的公司。金山文化影視公司已成立一年了,但還沒有大的動作。他曾經想拍一部古裝戲,但談崩了。小秦正站在桌前整理文件,她穿著一身鑽藍色大披領西服,內里一件一眼望上去質地很好的襯衣,頭
發剪成了新穎的男發,看上去極為青春靚麗。她的瓜子兒臉上有一種高貴的氣質,還有一種絕對溫柔的美。她已不再是幾年前那個在西安北方大酒店的大堂收銀櫃里站著的十九歲的姑娘,她已二十四歲,比起三十歲時,她顯得更漂亮和更成熟了,像一只熟透的隻果。
她一笑,「剛才王作家打電話問你在不在
他用一種夸獎的口氣說︰「你真美,我要建議何導讓你演這部電視連續劇的女主角
「我才不演呢她表示不願意當演員。
辦公室很大,有二百七十個平方,分成了一個個磨砂玻璃隔間,當然就有執著各種文憑的年輕人。他們都是他在北京招聘的年輕男女,有的負責與報界和電視台聯系,有的負責與作者和出版社聯系,有的負責與工商、公安及政府部門打交道,還有一個北大畢業的年輕人專門負責看小說。他的工作就是發現了好的小說立即向他推薦。這半年,他已向張遜推薦了十幾部長、中篇小說,但目前還沒一篇被張遜看上。他把一張馬臉從玻璃隔間里探出來說︰「秦姐,你這麼漂亮,不當演員太可惜了
小秦說︰「有什麼好可惜,別逗了
張遜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天津的號碼,就想不是王作家,就是何導演。對方是王作家。王作家說︰「過來吧,張總。我的本子徹底改完了,何導很滿意,結尾他看了很激動
王作家有自吹自擂的毛病,大凡天下的文人都有自吹自擂的毛病。張遜不敢相信這個王作家,王作家改完第一稿給他看時也這麼說,說他自己都很感動,說有些地方簡直是神來之筆,結果滿不是那回事。「何導在嗎?」他問王作家。
王作家說︰「不在。不過,他確實很喜歡我改的下半部
他們在手機里說了一氣話,王作家說他看中了一個姑娘,是天津人藝畢業的,很適合演這部電視連續劇里的一號女配角,比原來定的那個強多了。何導也有同感,覺得這個演員的氣質和味道都適合電視劇里安排的那個嫉妒心很重,又愛耍小姐脾氣的角色。何導有意讓他去天津看一眼,假如他也中意,何導就準備上她。對于能找到更好的演員,他當然感興趣。他答應趕到天津吃晚飯,見見他鼓吹的那個女演員。
下午,他召開了一個公司董事會,還分別和兩個執著他認識的北京朋友的推薦信來找他的女演員見了面,她們都希望能上他將投拍的電視連續劇。他一一把她們打發走,已快六點鐘了,他趕緊和小秦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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