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夏凡說要自己過,又不肯跟著大舅安強,所以大姨安瑤在這里住了兩天,見夏凡生活基本能自理,也就帶著谷峰回去了。不過臨走前說了,她和他哥谷峰都會經常過來,還讓夏凡有事給他打電話,傳達室離著家里不遠。
夏凡點點頭,知道這是沒法的事兒,大姨一家總是要吃飯的。
大姨安瑤如今才不過三十九,在一家國營的機械廠上班,做的是車工,忙碌但錢少,還容易出工傷。他哥哥谷峰如今還沒個正經工作,跟著一幫小混混們在街上溜達,收收保護費,也正因著這個緣故,後來他們惹上了不該惹的人,在一場打斗中,表哥被人砸了腦袋,沒死,但卻成了植物人。
夏凡既然知道這個結果了,怎麼也不能讓慘事再次發生,只是他如今的那些創業想法還沒付諸實踐,空口無憑,沒法讓表哥過來幫忙,好在還有一年時間,只能叮囑了一遍,「哥,你跟人晃蕩的時候小心點,有事就跑,千萬別逞能。我這邊過段時間有事找你幫忙,你可不能不來。」
谷峰听了就笑了,沖著他媽道,「你瞧瞧你外甥,听前面我還尋思哎呦我的天,這弟弟對我可真好,真听話,感情你是有事求我啊!」夏凡知道他開玩笑,也不反駁,就站在那兒看著他們笑。
他長得白淨清秀,笑起來格外陽光好看,與昨天那副樣子卻是天壤之別,可谷峰知道,夏凡再不是當初那個天真的小表弟了,他有些心疼地揉了揉夏凡的腦袋,承諾道,「成,你有事就叫我,哥準來。」
夏凡認真地說了句,「謝謝哥。」兄弟倆這副相親相愛的樣子,倒是讓安瑤放心不少。
大姨一家一走,夏凡就到了上學的日子。如今已經五月下旬,離著中考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夏凡這顆魂都離了學校九年了,讓他復習考重點他也不成,所以,他只打算混個畢業證罷了。畢竟,也算個文憑。
周一他就背著書包去了教室。因著是子弟學校,所以學校並不大,整個初三不過兩個班,夏凡在一班,因著學習好,位置也挺不錯,以一米七的個頭坐在正中間第三排,與勁敵王小虎中間就隔了個女生還有一條走道。
夏凡一進門,教室里立刻都靜了下來,他很自然的往座位那兒看了看,卻發現同學們的眼光都變得——那麼的古怪。他們盯著他,眼中有躲閃,有不屑,還有鄙夷,然後隨著上課鈴聲砰然響起,這群人立刻低頭收拾起課桌來,屋子里頓時響起了沙沙的翻書聲,夏凡了然的撇撇嘴,自己走到了座位上坐著。
第一節課是語文,上周五剛考了一套試卷,周老師趁著周末改了出來,鈴聲一響,就抱著卷子進了屋,讓人幫忙發下去。瞧見夏凡來了,就沖著他說,「上次考試時本來給你留了份卷子,可辦公室里鬧騰騰的,就找不到了。你先跟同桌看一張,等我講完了,拿我這份做做。」
夏凡點點頭,就看向了旁邊的女生。他記得自己跟這女孩做了幾個月同桌,成績不錯,性子听倔強,好像叫什麼薇,好在卷子恰巧發到了手中,上面寫著楊薇兩個字,後面跟著成績105,還算不錯。
周老師瞧著卷子都發的差不多了,就開始從選擇題開始講,前幾道題都是考的基礎知識,詞匯的意思,詞性的褒貶,還有錯別字。可楊薇卻沒有半點將卷子移過來的意思,夏凡以為她沒听見,就小聲說了句,「把卷子借我看看吧。」
誰知道楊薇猛然回過頭,狠狠地挖了他一眼,然後又回過頭去了,身體還傾斜起來,遮住了自己的卷面。
夏凡啞然,那眼神里滿滿的都是厭惡,夏凡記得自己不曾得罪過她,那麼就是家屬院的事兒了。他離開家屬院太久了,何況里面的關系錯綜復雜,實在想不出楊薇到底是因為跟大舅一家關系良好,還是听了什麼傳言,才這樣反感他。
不過,這對于一個經歷了太多事的成年人來說,簡直太不是事兒了。他沒再開口,更不會告狀,而是拿了根筆,找了張紙開始寫寫畫畫。先是算了算手中的錢,外公留下的四千塊,還有那匿下的一千二,一共五千二百塊錢。
在1990年,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也不過是一二百塊錢,夏凡的外公退休二十年,退休工資漲了,一個月能拿到278塊錢。這些錢,是外公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在這時候,算是一筆不小的存款。
可夏凡不能將這些錢全搭上,一是因為如今住的房子能下房產證了,夏凡要交出去大約3000塊,才能將房子完全買來歸自己。這是他媽媽留給他的,是和外公共同生活的地方,他不能讓給別人。二來,他不確定第一次做生意,能否成功。
這時候流行的無疑就幾方面,跑車、擺攤、開店,都是下崗職工們再就業的好辦法。夏凡如今連個身份證都沒有,表哥也剛滿十八歲,真要跑車,還不夠危險的呢。而擺攤能賣的都是日用品,可如今並不流行城管驅逐,小攤販們簡直到了泛濫的程度,你想買啥買不到啊!家屬院旁邊就有一條街買菜街,一整天都有人賣菜賣百貨。學校門口就有不下十來個小攤,吃的玩的文具應有盡有,干的人多了,錢就來得慢,他總要找條差不多的路子。
這事兒是夏凡如今考慮最多的,也是最頭疼的,他難免投入過深,忘了正在上課。等著老師突然走過來,抽走了他筆下的那張紙,這才反應過來,猛然站了起來。作為一個學生,這的確有些不像話,夏凡立刻紅了臉,沖著周老師小聲叫了聲,「周老師……」
周老師看了看手中的那張紙,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面寫得多,但是畫的不算亂,標著兩千的字樣,還寫著跑車、擺攤、開店,跑車和擺攤上面都化了大叉子。周老師一瞧就知道,夏凡這是琢磨活路呢,前幾天的事兒鬧得沸沸揚揚,她早就知道了,她倒是沒想到,一向乖巧的夏凡居然做了這麼一件膽大包天的事兒,可是依她看,這事兒倒也不算壞,安強一家哪里是可相與的人家。只是,日後就要自己養活自己了。
這才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他嘆了口氣,有些深意的看了一眼夏凡,將紙塞進了口袋里,「中午放學到我辦公室來。」夏凡連忙應了。
坐下去後,他就沒敢再在紙上畫了,楊薇又不給他卷子看,只能在腦子里想,怎麼才能發點財呢。等到下課了,夏凡還沒說什麼,卻沒想到楊薇先發難了,也不沖著他,而是對身後的小姑娘說,「真倒霉,怎麼跟他坐一起。」
那個小姑娘倒是跟他同聲共氣,猛點頭道,「我媽跟我說,讓我離著他遠點,說他心里歹毒著呢,還認識黑社會的。」
這些話雖然是壓低了聲音說,可兩人畢竟離著夏凡太近了,他听得一清二楚。看樣子,大姨和胖嬸還是把外面的反應給他說輕了,也許別人都是將這事兒當做八卦看,可有孩子的人不一樣,他不是三好學生乖乖娃,而變成了六親不認壞孩子,所以,大人們總要打打預防針的。
他抬眼往教室里掃了一圈,果不其然,女生們都當沒看見,原先跟他關系好的幾個,也都紛紛低下了頭,夏凡心想,他還是太低估自己的殺傷力了,家屬院的家長們怕是被他嚇壞了。
沒朋友就沒朋友吧!夏凡不覺得自己這麼做有什麼錯的,他帶著一身怨氣重活,如果不釋放出來,自己會被自己憋死的。他低下頭,隨手翻著手中的語文書,準備混過去這個上午,剛剛瞧著周老師對他頗有善意,看看能不能求求他,這一個月就不來上課了。
正想著,就听見砰的一聲,周遭的幾個人都抬起了頭,卻看見王小虎將他那個裝滿了書的書包扔在了楊薇的桌子上,楊薇杏眼一瞪,就要發飆,「王小虎,你干什麼,都把我東西壓壞了。」
王小虎指了指自己位置,跋扈道,「沒啥,跟你換換地。」
楊薇還想發火,卻被後面的女生推了一把,瞬間反應過來,一把拽出了書包,將桌子上的東西搬過來,然後沖著夏凡哼了一聲,高抬著鼻孔就坐了過去。這邊王小虎將自己的書包放好,把卷子往兩個人中間一放,這才道,「看吧。別理他們。」
夏凡這是第二次收到王小虎的善意了,他不知道這個跟自己從小不對付到大的人,為何會頻頻表達善意,但雪中送炭的溫暖還是讓他心里舒服了許多,沖著他說了聲,「謝謝。」
心里則是將上輩子王家的事兒翻了出來,他記得,外公去世後不久,林慧慧就懷孕了。林慧慧不是個善茬,當即就鬧了起來。這時候人們還不夠開放,通奸搞破鞋都是讓人指著脊梁骨罵的丑事,王瑞沒辦法,就要跟王小虎他媽顧芳離婚。
顧芳是個性情比較清高的女人,被打擊非常大,病得很厲害,王小虎因此成績一落千丈,後來顧芳身體好些了,就離了婚,帶著王小虎走了。
其實對付林慧慧簡單,只要將這事兒透出來,林慧慧就完了,但顧芳同樣也完了。顧芳性情實在不適宜對付此類事件,倒是王小虎卻是最好人選,這孩子心里有主意。只是,如何說,是個問題。
一上午時間很快過去,下了學,夏凡就去了初中語文組,這時候老師們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周老師在備課。瞧見夏凡進來了,就沖他招招手,讓他坐下。
夏凡記得,這位老師對自己一直很好,包括上輩子,他跟著大舅時過的最後一個月學校時光,因為吃不飽,他面帶菜色,周老師會叫他來辦公室,偷偷給他一盒子炒肉片,讓他吃完在回家。
如今卻被抓到不務正業,他也是很羞愧的,低著頭叫了聲老師。沒想到周老師從一旁拿出個飯盒來,沖著他說,「回家沒地方吃飯吧,你王叔叔做的,剛送過來,趕快吃吧。」
夏凡打開一看,一份西紅柿炒雞蛋,鋪在白米飯上,熱騰騰的,燻得他眼楮直想流淚。因為害怕看出來,他連忙道了謝,低頭大吃起來。等著他吃得差不多,周老師才將那張紙拿出來,問道,「你準備干點什麼嗎?」
夏凡點點頭,「我得養活我自己。」他想了想,才萬分艱難地說出了籌謀了好幾天的話,「周老師,我……我不想上了。畢業證什麼時候就能下來?」
周老師顯然在看見那張白紙的時候,就明白了夏凡想干什麼。他為何讓夏凡到了下學後來,而不是下課後立刻跟著她來辦公室,就是她要想想。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勸夏凡接著學下去,這孩子聰明、勤奮,肯定能考個不錯的大學。可她深思熟慮後,卻被現實打敗了,這樣一個孩子,縱然學費全免,他如何生活呢?
听著夏凡果然說出了自己意料中的事情,周老師這才將自己想好的話說出來,「你這麼小年紀不讀書怎麼行?我知道你現在困難,這樣吧,咱們學校也有高中,我幫你保留個學籍,到時候你寬裕了,也可以接著讀。高中的書本我那有,不懂得,你可以問我。」
夏凡沒想到周老師竟然替他想的這麼周全,猛然抬起臉,一雙眼楮都亮了,只是周老師顯然沒說完,「畢業證你肯定有了,你不願意來就算了,班里也不適合你呆。只是開店的事兒你別急,你這麼小,也支撐不起來,賠錢就麻煩了。你叔叔認識幾個做生意的,我讓他幫忙問問,有沒有合適的。」
夏凡這下子都不知道如何感謝,畢竟,他受到的善意太少,被人欺騙的時候太大。他猛然站了起來,向後退了一步,狠狠地給周老師鞠了個躬,「周老師,我一輩子記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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