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馬金豆醫生從鎮上又回來了。
——他是步履。
一開始,他通常對事情總是做樂觀的估計,認為小草考上復旦大學,無論是上海人還是沙坡莊人,對她的女乃女乃金根姬來說,對她的父母丁新亞與婁慶華來說,都是一件大好事。可是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剛進莊時沒有進自己的家門,就先直接到勞模媽媽家去。甚至當任何一個人從身後面模一下他的蛋子,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回頭望一望,仿佛有人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似的。
馬金豆醫生手里還提著三副從醫院買來的中藥,在他剛看到勞模媽媽的時候,就沒有把中藥交到病人手中,而是自己先皺起眉頭。單從這一點上講,他已經忘掉了醫生的最起碼的職業道德。
「現在上哪兒?」金根姬問。
「去你家
天哪,瞧他走路多急,多失態!什麼事情把他氣成這個樣子。金根姬預感到馬金豆帶來的這種情緒,可能是對自己不利。
「你放心吧孩子,俺並不是那樣懦弱,這一點你自己心中應當明白,」金根姬心里想。「你呀!在俺面前到底還是一個孩子,總之俺還是比你強一些
馬金豆在前面走,金根姬就在後面跟,她一步也沒有拖下,但她總不想超越他。
「這孩子,你的意思是……」
「勞模媽媽我已經和小草的爸爸聯系上了。這個驢日的家伙,幾天前就把帶小草帶到上海去——也沒有听咱們打一聲招呼金豆進門便這樣說道。
金根姬听到這話變軟了,也不是那麼堅強了。她內心的那種忐忑不安的緊張感就愈強烈。可能是在她苦難的一生中,積存相當多的委屈,苦惱和各種各樣的……要是出了件區區小事——再受一點點委屈,再加上一點小小變節,這就像在急轉彎時,突然一個急剎車一樣,神經緊張到了極點。
「冷靜一些馬金豆!」她這樣說道,「咱們還是冷靜一下,俺已經想好了,幾天幾夜俺都想好,是的……婁慶華和丁新亞這兩口子會有這一步的
金根姬帶著充滿了愛和固執的眼神熬了一會兒。然後,含含混混地馬金豆說著婁慶華和丁新亞兩個人的一些事情。最後,她終于垂下頭,一邊哭,一邊說出實話來了。
「其實,俺不應當流眼淚的,自從沒有得到小草的消息,俺每天夜晚都不知道哭過多少回接著她繼續說,「唉……這幾天幾夜俺也想好了,必竟是人家的孩子人家的骨肉,人家要回自己的孩子那是天義地意的事情,有什麼不可以的呢……能把小草養到十五年,一個窮寡婦能看到她考上名牌大學,也就知足了
「不能這樣說勞模媽媽,生身沒有養身重,小草是你的孫女也是咱沙坡的孩子,她考上大學那是你教子有方。不行!咱得叫他們兩口子給個說法馬金豆不依不燒的說道。
「俺知道,俺的根不在中國,在朝鮮……朝鮮才是俺的家呀!一個朝鮮的寡婦在中國是沒有什麼親人的,是的,這是真話。好孩子呀!你信嗎?你是信俺信……其實俺不想哭,可是這十五年茹苦含辛帶大的孫女,供養她上學,離別的時候也沒有見上一面。在俺的前面喊一聲女乃女乃……」
老人心如刀絞,但最終她還是泣不成聲。
「勞模媽媽你別激動,咱們先坐下,听我慢慢地跟你說,」他扶住金根姬胳膊讓她坐回板凳上,慢慢一向她道來,「小草考上復旦大學是雞腿褲把她領到上海的,說听在小草考試前後他還在蒙城呆過十多天呢。鎮教辦室的于主任和雞腿褲很熟,他有他的電話號碼。我昨天和丁新亞通了電話,提到小草的事情時,我把丁新亞給痛罵一頓
金根姬的手不自覺的扶在樹上用力支撐著身體不在顫抖。然後,她發出一聲象似的松快的嘆息,就十分滿足地站起來。
「孩子別這樣,不論怎麼樣,小草也是人家我骨肉,人家有權力有義務把小草帶走的,唉!俺必竟是一個外鄉人
「勞模媽媽,你把小草給培養成大學生,婁慶華和雞腿褲這倆口子在哪呢?太不是玩意了,這十多年來他們來看沙坡莊,來看過小草一次嗎?……橫刀奪愛,禽獸不如的東西
「別這樣,咱們怎能這樣罵人家呢。丁新亞和婁慶華都俺們這里的下放學生,和俺們在一塊呆過的,對俺們沒有什麼惡意的,也算是同甘共苦人,」
說道這,她的眼楮里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了淚水,她掏出一塊手小手帕把淚水擦干,便低聲問︰
「後來,丁新亞在電話中沒有說什麼嗎,小草在上海好不好,她能不能住得慣
「他說了。他說婁慶華已經不能再生育了,是什麼什麼副廠長,是一個很要面子的女強人」
「不能再生育……她是九州造船廠的副廠長,對嗎?」
「對,他說小草就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他們會好好的對待小草的。他和小草說明了這些事情,小草也不願意回到沙坡莊
「哦,就這麼簡單……小草不會這樣的,他們兩口子在小草面前一定是就說了謊。女乃女乃是疼她的,她會不會是受到了控制呢?」
馬金豆開始大膽地說道︰
「不會的,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綁架親生女兒的,無論怎樣說,小草也是名牌大學的一名學生。勞模媽媽你多慮了
「哦!」她說。
她很失望,這種失望就是想不通。她開始想,小草會平安無事的,壞人是有的,並不象人們所吹噓的那樣神通廣大。
第二天早上,金根姬還是在那個時間醒了,滿懷高興,有一肚子心里話要說,只是昨晚她喝了不少烈酒,好象還一點醉意似的。她把雙腳伸出來,捋一捋那段很長的對話,對話里小草就坐在對面的小床上坐著。金根姬起初瞎想這是不是小草,後來明白過來,她突然抓住小草的一只胳膊,小草沒有離開緊緊地依偎在女乃女乃地懷里。
「乖孩子喲,女乃女乃想死你了……以後呀!女乃女乃不再喊你小草就叫你金似,因為你已經是大人,上大學了,再叫你的小名不好听
「女乃女乃您怎麼客氣了呀!還是叫小草親,我是你的孩子呀!沒有你的養肓我怎麼考得上大學,女乃女乃您是我的親人,女乃女乃不會不要我的
最後小草還是提出自己的想法,要把女乃女乃暫時送是敬老院里去。應當說,金根姬不知道敬老院是什麼,但好象那正是讓小草放心的地方。
後來天色剛剛開始發亮,小草就消逝的無影無蹤。可金根姬的心里仍感到暖暖的,甜甜的,無論如何自己怎樣去想,怎樣去做,這都是一件好事情——做好事就不應當如此傷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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