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來處 46撥雲見日

作者 ︰ 漠北桃花

華箏依舊立在三步之遙,她的右手再次輕輕撫上那曾經纏著繃帶的手腕,仿佛那並不曾存在的扭傷還在隱隱作痛,她也說得極慢極輕,「先生肯為我親自診斷,自然不勝榮幸。我跟從先生學習煉藥之術,也有三年了,診脈之術只是略通皮毛,若得先生聖手親診,定能有所進益

黃藥師笑道道,「術業有專攻,單論下毒制藥,你怕是可以青出于藍了,但听脈一道,卻需要經年累月之功

華箏輕輕一笑,「以學生的水平,若中毒之人在中毒之後立刻對癥解開毒性,血液經脈並未經受毒性戕害太久,且又過去數月時間,單憑脈象,是怎麼也診斷不出來的呢她抬頭望著黃藥師,「若先生確實有如此出神入化的診脈之術,又何必提前提醒與我?」

黃藥師听了大笑,「你當我是效仿那墨鐘斷案之法?就算我這口老鐘確實沒有神力,便伸出手來又如何?」

華箏搖搖頭,「這又如何能比?同是伸出手去,有人只是染了一手的墨,有人怕是連著那手,把命都交過去呢。先生只要一個錯診,可就沒有回春之術了

兩人如同打啞謎說了這幾句,完顏康思索片刻才听懂真意。所謂的墨釜斷案,是指一件斷案的舊聞,不知何年何地發了一起盜竊案,有嫌疑的幾人都不肯招供,縣官便說,有一口鐘有神力,若是偷盜之人模到那鐘,鐘就會嗡嗡作響。于是縣官讓幾個嫌疑人模黑走過鐘前,在走過之時模一下鐘,結果自然是鐘一次都沒有作響。隨後縣官又把所有人都召集一起,讓他們伸出手來,原來那鐘上涂了墨汁,心胸坦蕩的人過去模到,都兩手漆黑,唯獨做賊心虛之人不敢去觸踫那個所謂的神鐘,雙手干干淨淨,就此揪出嫌犯。

華箏說黃藥師在診脈前有意提醒,便是試探她會不會心虛,並不就是有把握能診斷出她幾月前中毒與否,並且她此時情形不同于那些模鐘人,他們模的是死物,而她伸手交去給黃藥師把脈,就等于把命都交在他手里,生死都由得他判斷,無論那判斷是正確與否,她都無由分辨,即便無端枉死也無處伸冤了。

黃藥師點頭道,「好得很,好得很!你想說便是華佗再世,也不可能萬無一失,無一例錯診對麼?何況這中毒後的脈象,十個人說便有十個說法,便是我有十足的把握,也不能把你的脈剖開給人看!可是你有一點想錯了,」黃藥師向前逼近一步,「我黃老邪想要殺人,難道還需要像那些偽君子一樣,硬湊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方敢下手?」

華箏沒有退縮,已經直直立在原地,「若先生執意如此,既不在乎師門的糾葛,也不在乎自家晚輩如何看待,我自然毫無辦法

黃藥師冷笑道,「晚輩的看法?敢對師父撒謊的徒弟,敢對師公撒謊的徒孫,又敢有看法了?」

華箏搖頭道,「撒謊與否,並沒定論呢,可不要隨便冤了人說著便將左手遞出。

黃藥師剛要將兩指搭在她腕上,情勢又陡然生變,華箏衣袖輕揮,幾枚銀針直撲黃藥師的面門,黃藥師輕哂一聲,揮衣袖擋開,另一手正要拿華箏時,突然見另有幾根銀針直飛向身側的黃蓉。黃蓉身上有軟蝟甲,平時便有暗器也無妨,那針卻是沖著她眼楮而去,黃藥師愛女心切,搶身幾步為黃蓉攔下了暗器,這當口,華箏早已身影一閃,飄進了竹林。

黃藥師橫了擋道的完顏康一眼,繞過他便向林子追去。完顏康知道那方向是往海灘去的,偏他又不認得那些蘊含了奇門之術的小路,急忙催著小意黃蓉帶路過去。

他一面走一面想,華箏的古墓輕功舉世無雙,單說逃的話,倒也能抵得上黃藥師的宗師級功力,而她熟悉這島上的道路,可以徑直逃向海灘不走彎路。他只能寄希望于華箏那居安思危的性子,能讓她在島上時努力熟習了水性,這樣只要她逃到海里,就有機會逃之夭夭。

他們一行人剛從林中出來,視野豁然一闊,就見華箏遠遠立在海邊的礁石上,顯然只要一個翻身,就能潛入海水,而黃藥師也站在礁石上,離岸要近上好些,兩人相對而立,不知在說些什麼。

那片海岸礁石林立,一半沒于水中,一半露出海面。潮水陣陣,淡黃色的泡沫打在灰色的礁石上,粉身碎骨,海鷗翻飛,覓著浮水的魚兒,礁岩上覆著干透的貝殼與水草,濃濃的咸腥。

完顏康順著礁石沖去兩人身邊,越過黃藥師再想往前時,就被黃藥師袖子一揮打了回去。他險些從石上落到海里,胸口發悶,剛才黃藥師那一揮用了五成力,可見對他方才圓謊一事也是十分惱怒。

黃蓉待要上前,也被黃藥師袖子一揮推回來,急得她直推傻姑,「傻姑快去勸勸師公,他要殺大姐姐呢傻姑早就覺得氣氛不對,不安而又驚惶,因而听見黃蓉的話後便哇地一聲哭了。只見她攔在黃藥師身前,「不要殺大姐姐!傻姑以後听話,什麼都听!不要殺大姐姐!」

黃藥師只對傻姑沒辦法動手,便嘆道,「師公沒有殺人,師公是在問你大姐姐,有沒有殺了你的瘋子姑姑

傻姑嗚咽道,「不會的,大姐姐沒有殺瘋子姑姑!大姐姐給那個瘋子姑姑梳頭發,還喂她吃東西,跟對傻姑一樣好,傻姑不跟別人講……」

完顏康心中一凜,想起黃藥師當晚所說的話︰「這毒前所未見。你師父的外功橫練已經爐火純青,刀槍難入,身上也不見中暗器的痕跡。若是中毒,只可能是從口鼻吸入,或是混在茶飯之中服下

梳頭發?那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是了,那晚全真七子來叫囂激將,梅超風竟然按捺住性子,晚了許久方才出現,且不同往常,她衣冠發束十分整齊。這般變化,為何自己視而不見?此時想來,必是華箏勸她體面迎敵,或者告訴她黃藥師已到,需鄭重相見不能蓬頭垢面。而那毒雖下在梅超風應戰全真七子之前,藥性卻是延緩一段時間方才發作的,想必對華箏而言也不是難事。

傻姑一心想要救華箏,奈何她心智仍在孩童間,不懂其中曲折,說出的話效果適得其反。黃藥師原本也只能篤定華箏曾與梅超風交手,傻姑的話卻是直接佐證了她有下毒的機會,更何況最後那句「傻姑不跟別人講」,暴露了華箏曾交代她保密。

華箏望著傻姑,略帶無奈地笑了笑,「傻丫頭乖啊別哭,大姐姐不會有事的

黃藥師冷冷哼了一聲,「不會有事?」

華箏十分平靜地說道,「好吧,我也想不到什麼解釋和托詞了

黃藥師問道,「你這便認了?你可知道,殺我黃老邪的門人是什麼下場?」

華箏歪著頭,似乎努力地思考,隨即故作天真地回答道,「什麼下場?做你的女婿?」

她說的是郭靖幼年時無意殺死陳玄風一事,同時郭靖的師父江南七怪又毀掉了梅超風的眼楮。這麼一來,郭靖同她一樣,分別殺了他的一個徒弟。而如今,郭靖被黃藥師當做女婿,她卻被索命,此言便是提醒黃藥師在此事上不要雙重標準。

黃藥師或許是想起兩個徒弟,長嘆一聲,「我原本不信的。你在我島上學藥雖無名分,但若華和你也算半個同門,她又是康兒的師父,你又為何殺她?是為了奪九陰真經?」

華箏微笑道,「先生對九陰執念頗深,卻因此糊涂了麼?我若知道那是九陰真經,又為何拿到後直接交給郭靖,而不是自己修煉?」

黃藥師冷冷地掃了郭靖一眼,又問,「那麼是為什麼?她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蓄意害她?」

他強調蓄意二字,言下之意便是說郭靖當時年幼錯手傷人,作不得數,而中都王府那夜,梅超風的師門嚷得闔府皆知,華箏自然不能推不知道,又何況她是借機親近下毒,怎麼說都是早有預謀。

「為什麼?為什麼?我倒也想問問為什麼!為什麼這麼昭然若揭的問題都需要問?」華箏神色悲哀地搖著頭,「她練九陰白骨爪這麼多年,被她抓來當成活靶子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百。那麼多的冤魂中,會有多少親友恨不得將凶手食肉寢皮?那麼多人吶,總會有人來尋仇,也不見得一個都不得成功。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一個一個都是那麼意外的表情?」

黃藥師怒極而笑,大笑道,「好,好,你是要為民除害?好一個大義滅親!要不要將我這個師父,還有康兒這個徒弟一起滅了?」

華箏裝作沒听出黃藥師的本意,十分恭敬地回道,「黃島主說笑了,誰造的孽便由誰來償,怎又有連坐之說?」

「誰造的孽便由誰來償,說的好啊!她是造了什麼孽?你是報誰的仇?是江南七怪中死掉的那個?」

「江南七怪?那是你的好親家,跟我有什麼關系!張阿生死時,我又還沒認得他們華箏冷笑起來,她在礁石上焦躁地跺起腳來,踩得干透的水草細細作響,仿佛那久久郁結于心的情緒在四處奔走著,尋找出口,「黃老邪啊,怎麼你也如此狹隘!」

她叫出那句黃老邪時一改之前的恭敬,落落大方,堂皇與之齊肩,而兩道炙熱的目光有如閃電,毫無怯色地直視著黃藥師。

「為何你只能從會武功的人里想?難道不會武功的便不算作人麼?那些普普通通的百姓,那些沒名沒姓的小卒,那些努力生活卻不會武功的人,那些被她捏在手里像螻蟻一樣死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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