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前,我曾經對人說,既然同樣是受罪,倒不如按一種更精彩更舒心更有尊嚴的方式受罪。與其傾家蕩產用化療換來痛苦的苟延殘喘,還不如拿同樣的錢去游山玩水,只要眼楮沒瞎,只要心靈還健全,還能感受活著的美好。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做到了。
從江南水鄉到西伯利亞,兜兜轉轉再來到西域,我已經繞行了這世間常人難以想象的漫長旅途。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在干什麼,我只知道我不敢停下來,不敢再在中原閑晃,那里已經是危機四伏的叢林,沒有誰是可靠的,也沒有誰是能夠信任的。
黃藥師下手要殺的人,有誰能救?當年五絕之中,只有中神通醫術能與黃藥師相仿,卻已然謝世。其余的,北丐對此全然不通,歐陽鋒善毒不善醫治,至于南帝一燈大師,若非郭靖黃蓉,又誰能上山見得?
西域再見郭靖時,他已經帶黃蓉去過一燈山上治過傷。他說,一燈治傷乃是憑借一陽指的至純之力,打通身體經脈,同九陰真經中所載的療傷之法依稀相合,只是一個純以外力他療,一個引動自力療傷的。
我听了,越發慶幸當時沒有動去山上找一燈的念頭,畢竟九陰的方法救了我半條命,但也只能救這半條而已。
我中的毒已經吃下了解藥,卻因內力沖撞愈發受害,而受黃藥師的那一掌內傷,也已經自行療傷了六七成,不然也不可能還存活至今。從牛家村的密室出來後,黃藥師見到我,面上留著一絲驚訝,似乎不相信我竟然還活著。
我預想到他以後還會更驚訝。
我相信天不會絕我,相比起來,它顯然更喜歡耍我。那麼在這最後的幾個月里,我寧願放縱一下。
于是我去找天龍的遺跡,去找李秋水在西夏王宮的刻下武功的石壁。如果這個能夠找到,那麼,應該能找到的還有更多。無量山的□,靈鷲宮的遺址,等我武功廢掉之後,我還能重頭練麼?也許可以,也許不行。
我把還未蒸干的胭脂,細細涂在嘴唇上,剩下一點用水化開,打在腮頰上。對著模糊的銅鏡看著里面的人影,這時的胭脂汁還很淡,涂上後並不覺得濃艷。我來了古代這麼久,總該體會一下什麼是對鏡理妝,同時又有人願意在旁贊賞。
這一次來古墓的路同上次是相反的,上次是從中都一路往西,這次卻是從興慶府一路往東。綿延幽深的終南山始終是美的,俊秀,深邃,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就如同終南山上的道觀,永遠那麼嚴肅,就像神秘的古墓,永遠是那麼冷冰。
我想起了我那聰明絕頂心高氣傲的小師妹,我希望還來得及,來得及在她被人拐走之前回去,我不知道來不來的及,因為我對于掐算時間地點越來越厭倦,也越來越不擅長。
我又想起來,我現在已經不止有一個師妹,當年那個襁褓里的小嬰兒,應該還在慢慢地長大,等待她的過兒。
于是我忍不住問他,「你還打不打算生楊過了啊我始終記得一句話,他說,「沒有誰是離了誰就活不了的
如果我不在了,他總要打算好自己的人生的,而如果我要遵循約定,就算他不去打算,我也要替他打算,如果真的決心要做,方法也會有很多。
然而他笑道,「各人有各命,這一次重來,是一次不接受別人安排,隨性自由地活一次的機會
這句話讓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我有什麼權利以為我跟人定下了約定,就能夠替別人的人生做主了呢?人不是一個繁殖工具,對于丘處機所在意的忠良血脈而言不是,對于我所在意的劇情延續而言,更不是。
來到終南山,我說因為是想來古墓,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順帶來到全真教拜見師祖,也更不妨礙丘處機找到一些借口把徒弟支走,把答應了的東西交給我。而我則握著冰涼的白色瓷瓶,里面是成分未知的丹藥,靜靜等待對方進行進一步的解說。
我的傷肯定不單單是藥物就能解決的,既然有內傷,或許還要配合針灸刺穴,還要需要內力高深之人的在旁相護。
我曾經覺得,武俠世界里的人都是勇士,什麼藥丸只要說是解毒藥,就能毫不猶豫地吞下去。後來我想想,似乎在醫學發達的現代,人們也可以同樣不遲疑地吞下成分全然不知的藥丸,只要醫生或者說明書說,可以的,沒問題。
沒人會花心思去探清那些化學成分,也沒人能夠監察制藥的完整過程,並保證從出廠到最後吃進嘴里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人動手腳。因而對于一個懷疑主義者來著,沒有什麼是真正可信的,無論是什麼權威的保證。
丘處機看出了我的疑慮,他說道,「服藥時,你可能找到師長在側?」
這個道理我明白,我暗示過,林朝英是我的祖師婆婆。如果有師父替我在旁看護,若是藥中有問題,她大可以打上全真教,鬧個雞犬不寧。
不過這種事情不用說出來,我關心的是其他,「請問道長,服藥時有何禁忌,為何需要師長在側?」
「需要內力疏通穴道,一來同脈同源者為佳,二來肌體相親,外人畢竟還是不便。這是疏通脈絡的方位要訣,想必你與尊師都能一看便知說完,他就把一副經脈圖卷放在我手里,圖卷上,還有一張又黃又舊的紙箋。
那紙上是一張方子,字跡健勁有力,可惜我是個俗人,不懂欣賞書法的美,只顧著看其中的意義,就好像當年苦思冥想解不出來的數學題,突然遇見了一個簡潔巧妙的算法,因而目瞪口呆,驚嘆不已。
我猜想我看了很久,對面的人也一直很有耐心,看懂之後,我發自內心地嘆了口氣,「道長其實不必把這個交給我
對面的老道人捋著胡須笑了,「這並不是什麼要珍藏密斂的寶貝。當日師父留下諸多丹方,諸多治病救人之方,凡有效驗者,都早已將其流傳世間。另外還有這些丹方,用途稀奇古怪,煉制又極為不易的方子,就只留在丹房了,不想今日竟然能派上用場
我默默听著,對于其中的大部分,我都理解了,唯獨不明白王重陽當年是怎樣想到這些?竟然會花時間在這種沒有幾乎沒有用途的事情上,這個方法要廢掉人的內力,卻又要求本人的自願配合,丘處機說這個方子用途稀奇古怪,竟然沒有說錯。
畢竟廢人內力並不難,似乎在武俠故事中比比皆是。但是仔細想來,無非是用強橫的外力斷其經脈,用霸道的毒藥阻其丹田,都是以大力破小物的方法。
然而內力無聲無息,無形無質,所謂的廢掉內力,其實都是徹底廢掉了經脈丹田運轉其中的可能,就像容器打破了,水也隨之傾瀉而出,一滴也留不下。至于破掉的容器還能不能修復,就要看造化了。可我中毒已久的身體是絕對經受不起這種破壞了。
自然也有受重傷而損失內力的,例如一燈為了黃蓉療傷費耗太多功力,但那也只是耗去了水,容器還在,總有一天還能再慢慢蓄滿。這對于我來說同樣不可能,連正常運轉都困難重重,又怎麼可能靠主觀意志,將其耗盡呢?
當日丘處機對我說,想要活命,需要放棄武功。這個我也並非沒有想到,可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是有什麼溫和的方法,緩緩地消減內力,卻又不傷到經脈。
而這個方法,就這麼靜靜地擺在面前,似乎是對我的無知自負迎頭潑上了一頭冷水。
「我竟然從沒想到許多年以為聰明絕頂,卻發現高人比比皆是,此生都難以望其項背。
丘處機呵呵笑了,「以公主的醫術與資質,若非發生在自身上,假以時日,也並非不能做到。醫者何以不能自醫?醫者,意也,思慮精而得之。切關己身,則思慮過多,自然難以見真章
這是他的隨口安慰,我當然不會當真。自從听到他說要放棄武功時,我就想到了這條路,但我一直在想著天龍里的北冥神功,吸星**,卻發現那些功夫都已經徹底的消失了,好像從來不存在過。不過我還是應付了禮節性的客套,也順帶提出了一個疑惑著的問題︰
「王真人果然天縱英才,非凡人所能及。他一生志向遠大,為何要鑽研這些不大有用途的偏門醫術?」
「當日林朝英女俠曾身受重傷,先師特從塞外冰雪之地尋來了一塊寒玉,專研醫術又是為何呢?」
我啞然失笑,有些問題的答案太過明顯,明顯得從來都不會往那個方向去想。
就像我說,我要回古墓,他也全不懷疑一樣,因為心中暗暗地懷有一種希望,認為也許我師父會有辦法。不過,現在我是真的必須要去古墓了。
之後呢?
厚重的石門關上後,最後一絲光的消失,讓我感覺那曾經讓我依戀的一切都被遠遠地拋在身後,面前的黑暗讓我無所適從。
七七四十九粒藥,這是個漫長的療程,幸而師父的耐心還在。內力在慢慢地消減,練武後的身輕如燕,耳聰目明,也慢慢地隨之消失,就好像一個被打入凡間的仙人,從習慣了騰雲駕霧的輕盈,感受到了**凡胎的累贅重量。
我不該覺得害怕,原本我已經半只腳踏進了一個更黑更狹窄的地方。
當然我知道,那個地方永遠在那里靜靜地等著我,等著所有的人。不過至少這一次,我成功取消了預約,把下一次推向不確定的未來的某一天。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該做些什麼?
我有一瞬間想,讓我永遠沉在這黑暗里吧,但是我最終回過頭去,「莫愁,幫師姐個忙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