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跨入禪房,畢恭畢敬垂手而立,「詔書已經頒布,祭天儀典訂在下月初六,王爺希望太後能夠出席。」
江鶦運勁于腕上,一筆一筆慢條斯理地抄著,不曾間斷,也不見加快,使者忍不住輕輕掀起眼皮望去,目光正巧落在江鶦修長脖頸上,肌膚被陽光一照,牡丹一樣潔白。從寬袍大袖里伸出的皓腕縴手,尾指微微翹起,指甲尖長飽滿,有珍珠般的熒光流轉。
使者看得出神,腦中空無一物,突然見江鶦筆尖頓住不動,一下子如夢初醒,趕緊低眉靜候。
「下月初六我已有約,只有辜負王爺美意。」
「這……王爺說,王妃一直很思念太後,機會難得……」
「王妃進京了?」
「王妃已在路上。」
「若是到了,就讓王妃住在錦繡崖廊吧,我有空會去看望她。」
使者無奈,只得告退,走出不遠卻被江鶦身邊的婢女叫住,遞過來一張紙,「太後說,這物什就交由大人拿去交差吧。」
使者拿著一看,墨跡還透,想來應是剛才所寫。不管怎樣有個東西交代也是好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帶回。
江琮展開細細觀閱,唇角慢慢浮起笑容。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一土一如來,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淨,心是蓮花開。
江琮反復看了幾遍,正要收起,突然听見外面傳來連聲呼叫,跟「舅舅舅舅」一起沖滾進來一個小人兒,拿著半散的線軸,線在地上拖了老長。
「舅舅,天黑了怎麼就不能放紙鳶了?不是有月亮嗎?」
江琮心念一動,笑著把孩子抱起,「玉書乖,咱們去找你母後好不好?」
玉書眼楮一轉,認真反問︰「不是說母後在山上靜修,朕去了會打擾她嗎?」
「現在已是卯時,不會打擾。」
馬車避開主要街道,選一條僻靜的小路直上無塵山。玉書自記事起第一次出宮,不安地縮在江琮懷里,半隱于黑暗中的小臉幾分期待,幾分遲疑,江琮這才想起,牙牙學語以來,玉書竟沒再見過他的親娘。
江鶦這天歇得早,剛睡下婢女就跑來告知世子進寺的事,江鶦披衣起身,發髻來不及挽起,江琮人已到了門口,將她鬢發半散的樣子納入眼中,忽然覺得有些尷尬,只好晃一晃懷里玉書低聲說︰「還不快叫人。」
玉書猶豫著喊了聲︰「母後。」
江鶦淡淡說︰「皇上怎麼也來了,有什麼事嗎?」
玉書看向江琮,江琮卻笑而不語,玉書鼓起勇氣,「兒臣想讓母後和舅舅陪我把紙鳶放上天去。」
江鶦笑道︰「現在?」
江琮讓人提來一盞燈籠,「你沒有在晚上放過紙鳶吧,咱們何妨一試。」
寺後倒有一大片開闊的坡地,只是沒有風。夏蟬低鳴,月朗星稀,紙鳶很快飛上天,江琮把線軸交到玉書手里,讓幾個侍衛陪著去一邊玩了。
看著人都走遠,江鶦淡淡一笑,「一個小孩子懂什麼,我看這主意又是你出的吧。」
「就是我出的,你整天悶在寺里抄經,就不覺得不膩煩?」江琮倒坦率,「慈諳殿一早收拾好了,整天空著也不是個事。」
江鶦懨懨別開臉,「你們是真心希望我回去嗎,如果不是,就讓我在這里過幾天清靜日子。」
江琮拉住江鶦的手,「別人的想法都不重要,我看得出來,玉書希望你回去。你看看他,他現在的年紀還不諳世事,可是再大一些,他就會覺得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唯一會真心對他的人又不在身邊。」
這番話實在不像江琮會說出來的,江鶦不由愣了一下,回過神後笑著搖一搖頭,「你倒頭頭是道起來。」
「我自然最懂,我就是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沒有的親娘。」
第五章淚里清歌,水流割斷春風目(2)
江鶦又愣一下,驚覺自己竟忘記了這些遙遠的往事,不經意間,恐怕已經觸動江琮心里那段傷心的回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江琮並不介意,只是一笑,「錯了錯了,我怎能拿玉書作比較,他自然要比我幸運得多。」江鶦早已洞悉他的來意,默默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淺笑,夜色中紙鳶已經飛得成了一個小點,若不是明月相襯,完全看不出來。江鶦望著望著,忽然心念一動,轉過臉說︰「我听人講,把願望寫在紙鳶上放飛,說不定能實現。」
江琮笑道︰「怎麼,你有心願了?說來我听听。」
江鶦搖頭,「不是每只都靈,要那種被老天收去的才算。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丟掉的那只,明明是一馬平川的闊地,卻從下午找到黃昏也不見蹤影。」
江琮哂然,「我記得啊,原來這只是被老天收去了?可惜上面寫的不是願望。」頓一頓又說,「這就對了。」
「對了什麼?」
「以後別再往紙鳶上寫那些傷春悲秋的句子,老天即使收了也不知該如何滿足你。」
江鶦失笑,這時才發現兩人的手還牽在一起,恍然之余,竟沒有倉皇甩開,而是下意識盤旋在那絲觸感中,突然驚覺他的手指涼得過分。
「你很冷嗎?現在可是響。」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江琮抽出手指,「很晚了,我和玉書也該回去了。」
在他轉身之際江鶦突然叫住了他,沉默後卻只是一句無關緊要的叮囑︰「……自己的身體,自己上心點。」
「知道了。」江琮微微一笑。
江鶦跪在佛堂上,以最素淨的顏面告別過去。熙瑞永遠留在了這里,或許,應該叫他齊隱,那已經不重要——而自己,還要繼續走下去。
佛聲依舊。江鶦微微一笑,看一眼佛堂里的長明燈,忽然開口︰「佛祖教誨說人死如燈滅,這長明公總是亮著又有什麼意思?」
一旁住持方丈合手道︰「一人死而眾生長存,肉身死而魂魄輪回,生生不滅,經千百劫。」
江鶦又一笑,站起身來,「此番下山,以後恐怕就不大來了,我抄下的那些經書,留著也沒用,大師請替我燒了吧。」
住持方丈道︰「是。」
江鶦點點頭,該說的都說了,再沒什麼留戀,兩個僧彌一左一右打開廟門,獵獵山風倏然灌入,吹得衣袖鼓脹起來,江鶦緩緩邁出門檻,山階下是望不到頭的儀仗禮隊,黃幡華蓋如雲霞一樣鋪開。
江鶦在人們三呼千歲的聲潮中一步一步走過長長的紫毯,面色平靜。內侍將她扶上太後專乘的金根輦車,車簾垂下,那絢麗的刺繡圖案晃花了人們的眼。
禮隊調轉方向,迤邐下山。江鶦坐在轎中,頭頂是如洗的蒼穹,兩側是錦繡山河,身後,寺門逐漸遠去,這一次她沒有回頭。
永淳元年六月初五,太後懿德,離寺回宮,翌日親臨祭天儀典。
江琮放下筆,托著下頜看一眼紙上那行字。他很清楚史官用以描述這段歷史的句子,如此貧瘠,一板一眼,後人永不能想象出她登高時那傾世的風骨。
想著又取紙一張,略微思忖,隨性寫了下去。人言是牡丹,佛說是花箭。射人入骨髓,寫到這里停一下,微微笑起來,邊笑邊添上一句——「死而不知怨。」
死而不知怨。
在燈影下漾出光暈的幾個字,有一種義無反顧叼蜜,江琮沉浸其中,忽然听見輕微的噗噗聲,一只飛蛾扇動著翅膀不停撞在燈罩上,江琮試著將燈罩取下,飛蛾打個旋,竟毫不遲疑投身火中,一股焦味傳來,那東西還露在火外的半個翅膀緩緩收攏進去,江琮幾乎驚住,直到听見有人在門外低聲稟報才恢復平靜,淡然地把燈罩蓋回。
「玉器房又來了一批新的,小王爺可要去看一下?」
江琮來到門外,家奴剛把一切擺放妥當,正魚貫離開。聖國玉石產地頗多,流于民間市場的玉器卻日漸稀少,據說每年開墾量的九成都進了攝政王府,也不知可信不可信,唯一無法否認的是這位權傾天下的王爺真真到了愛玉成痴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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