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她擦了身子,又擦了頭發,再細心地用吹風機吹干。模著她的頭發,已經月兌去了水漬,變得干燥而柔軟。她的發質一直很好,又粗又黑,自然而油亮,無論是梳起來還是散開著,都很好看。
突然心里有一種別樣的感覺。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背過的詩,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魍竇傲際薄e?Π?夯*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以前的人,將頭發綰在一起以結夫妻,便要此生此世白首不離。儀式時候歡愛纏綿,陶醉良宵。離別時候,也不能忘記相伴時光。如果活著,一定要來見你。如果死別,也要陰陽相思。
她們也曾是夫妻,也曾在牧師之前,以上帝的名義起誓,是要相伴到老,陪伴一生的人。
那時候,胡安費爾南德斯群島的天空蔚藍,沙灘的陽光溫暖,金黃而漂亮的荷包花田絢爛,眼前人穿著馬切薩婚紗,漂亮動人。定情之吻,熾熱而讓人迷醉。
又想起了他失憶之後,那個大年三十的雪夜,她對他說,其實,你就是我前夫。她對他說,我愛你,蘇言,我愛你。
如果雪一直飄下去,如果兩個人一直走下去,是不是也是一種白頭?
往事歷歷在目,只是時過境遷。
醫生和護士很快就來了,給她測了體溫,馬上就掛上了吊瓶。
和欣確實發燒了,從手指到臉頰都燙得嚇人。她的嘴唇白得發紫,臉頰潮紅,卻顯得額頭和下巴青白不已。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吊針也打了許久,他望著那一根細細的鐵針從她的血管里扎下去,有紅色的液體逆流,卻又很快被透明的液體壓下去。感覺自己的心,也被這一根鐵針扎著,讓人透不過氣來。
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母親陪著自己去打針的情景。在張遠還沒出事的時候,在他還不到八歲的時候,有一晚上發高燒,蘇玉鈞又在廠子里忙活,母親看他額頭滾燙、說胡話的樣子,都快嚇哭了,一個人抱著他去醫院看病。他因為從小就瘦,身體也不好,所以這一次發燒很嚴重,像整個人一下癱了。真是把張遠嚇壞了,但她自己就是醫生,卻也無能為力,只能整日陪著他打針。因為他太瘦了,護士根本找不到血管,膠皮袋子勒得整個小胳膊都青紫,還是扎不進去,張遠親自動手,也是一樣的結果。
她無能為力,只能抱著他掉眼淚,看著一袋一袋透明的液體,透過細細的塑料管子流下來,流進身體里。
因為那一次的陰影,以後的每一次,他都很害怕打針,特別特別害怕。後來只要有母親陪伴著,就會用手掌輕輕遮住他的眼楮,不讓他看見針頭刺入皮膚的場景。
然後母親的去世,再也沒有人為他掩住眼楮,他便更加害怕打針,連醫院都少去。小災小病,都是自己扛過去。
不過,鑒于自己的生活規律,確實也沒怎麼生過病。
……
此刻,和欣的體溫下降得十分緩慢。
他有些著急,醫生卻用英語對他道︰「已經月兌離危險了。明早就會醒來的
還是不放心,看著她的樣子,仍舊不肯去睡。
阿卜杜爾早已去睡了,此時已經夜深。
護士和醫生也全部回了家。
屋子里只剩下了他,與和欣。
和欣一張清秀的臉,大概是下落的時候磕到了什麼。在顴骨下面,有兩道劃傷,緊閉著雙眼,頭發散落在額頭上。
卻像一只嬌俏的小貓咪。
他微微笑,替她撥了撥額頭的碎發,將其溫柔別在了她的耳後。
她夢里在說著什麼,他俯,終于听見她在叫自己的名字。
一聲一聲,很清晰。
「蘇言……蘇言……」
細小而柔軟,一個字一個字敲擊著他的心。
有什麼在一點一點融化。
他輕輕挽起她的手,上面有細小的針眼,他慢慢摩挲著細小的凹凸,低下頭,在她的手背,輕輕一吻。
原諒我,波譎雲詭思考太多。
原諒我,始終軟弱拖累太多。
原諒我,總是不能放下心結,放下一切,而讓彼此一再錯過。
……
人潮人往,原諒我,固執而固步自封,原諒我,一次又一次在大難之前推開了你,原諒我,讓你一個人承受難過。
原諒我。
……
若有一天,我們能夠平安度過,我一定發誓,絕不再讓你失去安全感。
……
夜色深沉,他握著和欣的手,也終于抵不過困倦。頭枕胳膊,睡了過去。
但和欣在夢里其實哭了整整一晚上。
她夢見她和蘇言的小時候,夢見兩個人青梅竹馬的時候,夢見他死了,夢見自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夢見自己在蘇玉鈞的身前跪下,一直在哭著道歉,夢見父親對她說,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
然後她哭得快要沒了氣,大聲吼著,叫著,哭著,這樣的淒厲一下子就將蘇言驚醒。
真是嚇了他一跳。
張開眼楮,就看見了和欣滿臉淚痕的樣子,她的手揮著,像是拼命要抓著什麼。他連忙再將她的手握住,叫她「小欣?小欣?小欣?」
和欣還在哭,他搖了搖她的肩膀,用了些力氣︰「別哭了,快起來
她的發燒確實好了,她的氣色也好了很多。坐起來後,卻一直在盯著他的連看,似乎不認識他了一般。
他笑了笑︰「小欣
和欣一愣,伸過手去,就想模模他的臉。
蘇言握住了她的手,卻牽引著她的手,觸模自己的臉頰,觸模自己的嘴,觸模自己的鼻,觸模自己的嘴唇……他要讓她確定,他還活著,他還好好地活著,就在這里,陪著她。
她終于確信,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異,不知道是哭還是在笑,大概是笑,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直在向下流,她一直在重復︰「真好,真好,你還在,你還在……真好……」
然後她腦袋一仰,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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