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藥是這味兒沒錯。游家太川行也向蜀地進貨,亦是由藥王配制。」他身邊就帶著一些,且確實有奇效,眼下這張俊潤臉容雖仍帶傷,但已消腫,嘴角的傷亦見愈合。
穆容華想也未想便道︰「太川行拆封分盒,每盒較廣豐號貴上三塊銅板,明明是一樣的膏藥,你太川行卻在盒紙包裝上下功夫,硬要多賺三毛錢。」
當真是家大業大的一家之主,滿口盡說生意經。
可她這正正經經、錙銖必較的樣子落進他眼里,卻覺心癢癢,癢到令他發笑。
他撤開捏她下顎的指。「為了多賺三毛錢,我家秀大爺可說絞盡腦汁,你就少招惹我家嫂子,別惹他大爺不痛快不成嗎?」兩腳與肩同寬,他雙掌叉在兩邊腰側-像一道屏障般將她困在圈椅上。
「那是我禾良妹子。秀大爺不痛快,那是自尋煩惱。」她嗓聲持靜,澄波不動的眉宇間眸色明亮,如浸一天星。
正待珍二再回敬她幾句,豈知一張稜角分明的峻龐突然湊到她面前,她本能往後一撤,背心抵住椅背,雙陣微瞠。他……干什麼呢?!
「來吧來吧。」游石珍將臉歪了歪。「我讓你揍回來。」
……這是要「代兄償債」是吧?
穆容華輕哼了聲。「君子動口不動手。」
他沖她咧嘴笑,笑意直達眼底。「到底是吾家娘子,舍不得對哥哥我唔……」
一記右拳倏地打中他左顴骨!
誰讓他惡性不改又耍嘴皮子,穆容華當一拳過去,打他個措手不及。
「不是說君子不動手嗎?!」游石珍哀叫揉著臉,直起身軀,一臉無辜。
「遇到太欠揍的,君子都不君子了。」她臉紅過腮,又惱又……羞。是,沒錯,她就是惱羞成怒了如何?!
「那還是我的錯了?」磨磨牙低咆。
「自然是你的錯。望珍爺知錯能改。」火氣隱隱。
「你對別的男人就能又說又笑,又指手畫腳好不快活,對我就凶巴巴,你這樣沒錯嗎?」禁不住又擺出挑釁神氣。
穆容華聞言一愣。「我何時對別的男人……」
「就方才、就剛剛!你領著人逛鋪子、逛後院大倉,還請人喝茶吃果,我進來這麼久,你連坐都沒請我坐。」
「你、你到底躲著偷覷了多久?那人是我姑母從她婆家方氏大族里過繼來的兒子之一,姓方名仰懷,我得喊他一聲二表哥。我哪有對他又說又笑又……」好吧,即便有,也是刻意為之,她想試探一些事,耍了點小手段,她才不是……不是……奇了!她何必急著解釋?
「所以你看上你二表哥?!」平地一聲雷響。
傻眼。「誰說我看上他了?!」
「沒看上干麼沖他亂笑?」揉完臉,很有氣勢地雙臂盤胸質問。
「你、你……」完全不可理喻!
穆容華想了下兩人適才對話,一句快過一句,話都不經大腦似,既酸又嗆,簡直跟小孩家家、誰也不讓誰的吵架沒兩樣。
實在沒料到自個兒會有這一面,隨之起舞,他說一句她就想頂回去,明明不是這般逞能斗狠的脾性,卻一再受他撩撥,一顆心起起伏伏搖蕩。
咬咬唇,她緩下氣息,如若嘆息般問——
「珍爺此次尋來,究竟所為何事?該不會只想找穆某吵嘴吧?」垂下眸,狀若無意般拉開折扇,她輕緩掮動,一下下揭涼膚上燥熱。
游石珍像也意會到兩人的亂吵一通,吵得好莫名其妙。
老實說,他也不明白自己作啥這樣,不跟穆大少吵,不逗她回嘴,就渾身不暢快。揪著「娘子」的稱呼不放,其實是愛瞧她正經認真的一張臉強忍別扭的模樣,她沒辦法那麼瀟灑自若了,便覺自個兒仿佛真觸到她的本心。
而本心柔韌。
說到底,也只是個尋常姑娘家,會害羞,也能被逗得臉紅發惱,氣息不順,然後他會很樂……停!停停停——
游石珍,你又想哪兒去?!
他用力抹了把臉,滿掌抹不去的燥意,低咳兩聲清清喉嚨才道——
「托閣下之福,近來關外地頭老大又有生意上門。」
見秀逸俊容倏地抬起,搖扇的手一頓,他沈聲便問︰「當時馬賊搶你廣豐號貨物、擄走你那些伙計,並非意外,而是有誰從中安排,刻意要你栽個大跟頭,是嗎?」賊窩掃了便掃了,將人救出後,他並無留意其他,直到這次有人透過中間者與他接頭,下手目標竟是她,才令他對事上心。
穆容華淺淺吐一口氣,點了點頭。
「殷叔後來給我看了一封信,那信是從馬賊老大身上掉落,被殷叔拾了去。」她將信的內容詳細說出,連信底署名是何人,還有五房嬸母作為陪嫁的關外小莊子等事,亦全部攤開。
「……從域外拉來的那批香料確實堆在小莊子窯窖里,那莊子僅有幾個老僕留下,看守向來不嚴。殷叔私下查問,一名近乎眼盲的老僕才道,之前有人拉貨過來擱置,只說是十一少穆行謹的意思,老僕便無多問。」略頓了頓——
「我十一弟很有經商天賦,只是五房產業多在南邊,我與他倒也不常相見。莊子里的老僕八成以為自家少爺打域外拉貨,便開了窯窖讓他們堆放。」
「馬賊搶了貨不擱自個兒賊窩,卻送至穆家五房的小莊子嗎……」游石珍挲著下顎,銳目微眯。「你尋到那批貨,卻隱瞞此事,情願听族里長輩叨念,是有意讓其他人以為你當真賠了夫人又折兵,損失慘重。」
穆容華又有些惱他了,心想,他定從一開始便混在她周遭、藏在她左右,才把她今日跟方仰懷所談、所議之事全听了去。
「所以那批香料尚在小莊子里?」游石珍問。
她搖搖頭,躊躇了會兒。「……我讓人把貨拉到南邊賣了,偷偷的。」
游石珍挑高一道眉角。
貨運南邊,還得偷偷來,在那樣匆促時候,那得有人脈、有路子……而她方才話里道出,穆十一有經商天賦,產業多在南邊。
他瞬間了然,唇角勾笑。「你讓你十一弟搭手,北貨南銷,賣出好價錢了?」
穆容華心里一跳。
被瞧出手段,她雙腮略燙,陣底又宛如映星。
「賣得……還算可以。」其實獲利驚人啊!
到底听出她遲滯語氣的底蘊,游石珍笑了笑,居高臨下盯著那顆青絲柔亮的小腦袋瓜,內心有激賞、有佩服。
在他眼界里,她從來都是堅毅的、膽大心細之人,不管是底細被揭之前的清俊佳公子,抑或如今處處透柔韌的淡雅女子。
怎麼辦?依舊想認她這個「兄弟」,想得胸內緊繃。
暗暗吐納壓制著,他低沈道︰「既選擇與穆十一合作,那便說明,你覺馬賊掉落的那封信有假。」
穆容華輕應了聲。「信是故意掉的?抑或不小心弄掉?這還兩說。但信上的字確實仿得極像。」
仿佛在腦中又一次確認,她微用力頷首。「真的像極。連使筆的腕勁和下筆力道都算計過的。我、行謹,以及年歲相若的穆家子弟,年幼皆在自家學堂習字讀書學算,長大後雖分隔兩處,尋常亦多魚雁往返,他的字我是清楚的。」深吸一口氣緩了緩——
「就是太清楚他的字,有幾字他以往寫錯,多一點或少一捺,筆尾該勾時候不勾,該直直一豎時他又勾了,先生糾正再糾正,他依然故我,只道寫出的字旁人看懂便好,講究什麼,又不是要考狀元、搏翰林……」說到這兒,她微微一笑。
「也就是說——」游石珍淡淡啟唇。「那封信里有那些字出現了,卻寫得再正確不過,你因此起疑?」
穆容華用扇子輕撓下巴,那抹淺微的笑略深。「是有兩個字讓我覺得古怪,但之所以信我十一弟,是因自覺他是個有傲氣的,他若瞧我不順眼,想扳倒我,會光明正大在生意場上與我各憑本事地斗,這種暗中使絆子,甚至傷及無辜的路數,非他所愛。」低柔嘆了聲,有些小小的莫可奈何——
「這一次開口問十一弟相幫,可讓他沖著我張揚了,算是欠了他一份人情。」
也許她自身未察覺,但听進游石珍耳中著實明顯,她語氣透出長姊對待淘氣弟弟、那種包含威儀的寵溺。
她喜歡她的十一弟。
「原來你看上的是穆十一。」不滿的情緒乍現,偏要擠兌人。
「我看上……你胡說什麼?行謹是我堂弟!」
「哥哥我還是你親夫呢!」
「游石珍你……」原本好好說話,現下又沒個正經胡鬧糾纏。穆容華一惱,倏地收束扇子起身,單肩與肘部同時頂向他身側,欲將人撞開。
珍二管不住這張嘴,與姑娘家的穆大少交手,話總是由心不由他。
倘是穆容華笑笑揭過去,他亦不會緊揪不放,但她卻像一串被點燃的炮杖,臉兒脹紅,眸中含怒,說動手就動手。
游家珍二行走江湖,有道是敵不動,他不動,敵若動,他絕對比誰都靈動!
都動手了,還客氣哈兒勁?!
他借力使力,反手一帶,呼吸間已擒敵在手。
兩邊肩臂皆被他狠扣的人兒,低哼了聲隨即強忍。
但,僅僅是那一聲幽微低哼,就足夠撼動他滿腔胸壑,再瞥見她頰側紫痕、唇角瘀傷,哪還能沖她張揚什麼?
他瞬間撤手,高大肉牆仍堵在她面前,卻不敢再動她一根毫毛。
穆容華抬手揉臂,陣光微含倔色,而胸脯起伏略劇,顯然又受他招惹。
游石珍被瞪得耳根暗熱,干脆豁出去,他從懷里掏出一袋東西,硬塞進她手里。「我問過絲姆嬤嬤了,她說,這玩意兒可內服、可外用,你要是……又是……鬧疼,可捏碎一丸和水吞掉,也能搗成藥泥敷在下月復。」
穆容華松開袋口往里邊看,先有異香撲鼻,她一怔,記起這氣味。
「這是……天紅貝!」
姥姥曾給過她一些,對付她癸水來潮時所引起的月復疼有莫大功效,更能緩和落紅不止之癥,只是極難入手,但她此刻卻揣著一整袋。
「你哪里得來的?」眉陣驚揚。
游石珍嘿笑一聲,又閑適自若般盤手胸前。「穆大少啊穆大少,你想探哥哥我這條商機嗎?嘿,哥哥我偏不告訴你,偏要你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
穆容華簡直……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對付他!
游石珍見她發愣,以為自己大佔贏面,心悅了,卻再見她帶傷的清顏,心暗暗又吃疼了一下,這心悅且心疼的,攪得他氣都不順。
他忽又抹一把熱氣騰升的臉,頭一甩,粗粗魯魯道……
「倘你自個兒要用,也……也甭怕斷貨。哥哥我重情重義、肝腸如血、意氣如虹,寧可人負我,豈能我負人,哥哥我……我供著你就是。」
這人……
怎會有如他這樣的人?!
一會兒能將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氣得眼前盡是紅霧,一會兒卻狠狠掐握她的心,令她心凜神顫,全身似被大潮來回沖刷個遍。
而顫栗過後留有余韻,淺淺去嘗是滿腔描繪不出的暖。
心暖心軟……
怎能有人像他這樣?讓人對著他生氣,惱得恨不得咬上一口,卻覺他竟又這般、這般、這般的……可愛……好可愛……
外邊,小議事廳的門傳來三聲敲動,兩重一輕,是寶綿慣用的手法。
穆容華微地一震,面前男人倒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眉角與嘴角似揚未揚。
他逮到機會又想讓她急、看她出糗。
他沒打算乖乖退開,讓道給她。
寶綿听不到她喊她入內的響應,遂更重地敲了一次門。
手中揪緊裝滿天紅貝的小袋,她再次被他鬧得一顆心竄伏不定。
自相識以來的每一次交手,她似從未佔上風,真要教他驚絕的話,必得尋到他「致命」的點,然後重重一擊,要重重的才好,讓他不敢小覷她。
這個男人「致命」的點,她知道的,畢竟,她把他的秘密听了去——
他練童子功,他不近。
這般地令人可惱,又可惱地教人覺得可愛。
他直問她看上誰,她若說看上他,他信不?
她突然一個箭步沖上,兩只闊袖環上他的肩與頸,踮起腳尖……仰高臉容。
四目交接間,她以唇重重襲擊他似笑未笑的嘴,壓得他驚絕瞠目!
他僵在當場,連氣息也凝結似,傻傻任她欺壓,只有兩丸眼珠隱隱顫動。
終于終于,她到底勝了他這一回。
舌尖乘勝追擊,得寸近尺地濡潤他唇瓣,未及深深侵據,外邊的推門聲響起。小丫鬟等不到主子響應,干脆自請入內了。
等等!她這麼做的目的是——
穆容華驀然撇開臉,這個吻由她起頭、任她輾轉貼熨,亦由她突兀作結。
她極快地從他身側溜走,沒遭到一絲半毫的阻撓。
順利擺月兌那堵高大「屏障」,她疾步走出內房,不曾回眸再看。
寶綿端來消暑解渴的烏梅湯,不待小丫鬟放妥,她單手一抄就咕嚕咕嚕往嘴里灌,灌得太急,素衫襟口都沾上湯汁。
寶綿目瞪口呆,沒見過她這麼急躁迫切的模樣,兩頰還紅得快滲血。
更讓小丫鬟驚呆的是,她家穆少湯碗一擱,拉她的手起腳就往外頭沖。
「回……回廣豐號去,有急事,快走!」
穆大少發了狠,「偷香」珍二爺,但實在不確定這「香一個」能把珍二爺定身多久啊。
不管了不管了,先跑再說!